同行

「……會是什麼樣的敵意呢？」

「就因為我曾經和他喜歡上了同一個人嗎？因為顧清源對我的照顧？」

「可是……我早就放棄了，從沒想過要和他爭啊？」

「真的會有人因為這個而恨我，恨到想讓我死的地步嗎？」

沈溯風失魂落魄地坐在那裡，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喃喃自問。

想起李玉無意間聽見的爭吵，想起前身那句「有他沒我，有我沒他」的宣言……

沈溯風甚至直到現在還懷著一點點天真的僥倖，想知道那個「蘇朔」說出這句話時的真實心情，比起相信那人真的對他起了殺心，他反倒更願意相信自己的戀人之前編造的那套謊言——也許那人只是為了逼顧清源表態而隨口說說，並不是真的要殺掉他。

沈溯風努力回憶著自己上一世在死前見到「蘇朔」的最後一面，可不論他怎麼回憶，卻都想不起當時那人臉上的表情了。

只剩下一個面目模糊的身影，一張無悲無喜的空白面具。

按照常理，那個「蘇朔」是沈溯風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他應該對死前的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又怎麼會連當時那人的表情都記不清了呢？

——可從重生到現在，沈溯風過去對於「蘇朔」這個名字的全部印象，都已經被眼前的戀人完全推翻，又重新建立了一遍，這印象太過美好，太過溫柔，以至於他早就放棄了對他的懷疑，甚至無法想象前世那個頂著同一張臉，叫著同一個名字的男人會是殺人者。

沈溯風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把記憶回放了一遍又一遍，卻依舊一無所獲。

蘇朔撐著身體坐了起來，伸手把沈溯風整個兒攬進懷裡，下巴在他發頂上蹭了蹭，輕輕地嘆了口氣。

沈溯風抱住蘇朔的腰，好像從他那裡汲取到了一點溫暖和慰藉。他略略回過神來，抬起頭求助地望向蘇朔。雖然在黑暗之中看不見彼此的表情，但似乎這樣做就能從戀人那裡找到一個答案似的，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溢滿了純粹得近乎天真的困惑。

「哥你覺得呢？他是真的想要我死嗎？」

蘇朔不答反問：「他怎麼想，對你而言很重要嗎？」

沈溯風微微一怔，不禁沉默。

蘇朔思索了一會兒，斟酌著道：「就算他真對你起過殺心，那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他已經不在了，而你還活著不是嗎？」

沈溯風的眼睛里浮起一絲複雜的情緒。

「是啊，我還活著……」

可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重生之初，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查清自己死亡的真兇，為此哪怕再死一次也無所謂。

那時支撐著他往下走的，僅僅只是一股不甘心的勁頭而已。

可經歷了種種曲折，如今比起查清兇手，他卻更想活下去。

同身邊的這個人一起，把上輩子沒能走完的路好好走完，一帆風順，盡善盡美地走到底。

所以對於現在的沈溯風而言，查清兇手只是一種手段，真正的目的應該是避開上輩子死亡的結局才對。

上輩子的「蘇朔」如果真的已經消失了，將來也不可能再對沈溯風造成任何威脅，那麼再追尋他是否有殺意，其實也已經沒有意義了。

可是……我為什麼還在追問，還想知道，還是放不下呢？

……是因為對上輩子執念太深的緣故嗎？

這一點，沈溯風卻沒有辦法向蘇朔吐露，自然也就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沈溯風沉默良久，終於小聲地問：「你來了這裡，那麼之前的那個『蘇朔』又去了哪裡呢？」

蘇朔聞言猶豫了一會兒。

這個問題，其實蘇朔也曾經試圖和饕餮交流過。

每次他被投入小世界中，總會附身在某個角色的身體上，那麼這個角色身體里的上一任靈魂呢？去了哪裡？

饕餮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是——這些角色在被他附身之前，身體里根本就沒有靈魂。

這些小世界都是從小說、戲劇乃至作者思維中的故事誕生出來的，既然是故事，那麼必然有主角，配角等大大小小的人物。這些角色都被饕餮簡單粗暴地分為兩類，一類有靈魂，另一類則沒有。

有靈魂的那一類，在蘇朔看來，其實就是那些通常而言「塑造成功」的角色，這些角色在小世界誕生之初就有靈魂，進而生出靈智，然後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而產生各類情緒，由此而登上饕餮的食譜。一般而言，故事主角是最有可能塑造成功的。所以這類角色蘇朔無法附身，也沒有必要附身，因為他們的情緒都會是他的食物。

至於沒有靈魂的那一類，也就是「塑造失敗」的那一類角色了。他們沒有靈智，也不可能產生情緒，對蘇朔而言沒有任何食用價值，所以饕餮通常便在這類角色中精挑細選，選出一個作為蘇朔的附身對象，靈魂載體，以便他參與到小世界的衍化中去。這在饕餮看來，似乎也算是殫精竭慮，物盡其用了。

經過兩三個世界的洗禮之後，蘇朔也陸續得出了一些推斷。

一個誕生之初的小世界一般而言是非常簡陋的，沒有靈魂的人物佔了大多數，其中大都是路人、龍套以及小世界為了自我完善而補全的一些與主線劇情無關的地圖和人物。這些路人在誕生之後，就幾乎不受世界線的約束，能夠自我發展，因此會在世界的衍化和升級之中慢慢生出靈智，進而一點點地流露出不同的情緒來。這些情緒通常都比較淡，不如主角那麼鮮明，但也有極少數特殊的進化，比如仙劍含光的世界中，少年銀子就是個極其罕見而珍貴的例子。蘇朔察覺到銀子的特殊之後，甚至還有意在他的進化過程中推了一把。這個人物的命運也的確因為蘇朔的加入而變得更加完整鮮活了。

但在那些沒有靈魂的角色中，還有一小類極為特殊的人物。他們並不是龍套路人，而是主線中戲份較多的配角，乃至主角，作者明明在他們身上花費了不少筆墨，結果卻不盡如人意，依然塑造失敗了。這種人物因為和主線劇情牽扯過多，自身又沒有靈智，所以只會跟隨預先設定好的劇情而行動，維護世界線的正常發展，猶如推動劇情的傀儡——本世界中的白月光其實就屬此類。作為前期高大上的主角初戀，海歸博士，大學講師，年輕精英，後期竟然為了情節而犧牲，搖身一變化作惡毒男配，做出種種智商掉線的舉動，頂著全面崩塌的人設，就為了推動劇情的發展。這種前後矛盾的設定，自然是無法生出靈魂的，而這具空殼身體也就自然而然地被饕餮挑中了。

所以，嚴格來說，其實這具身體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前主人」，它的第一任主人，也是唯一的主人，就是穿越而來的蘇朔。

蘇朔猶豫了兩三秒，最終吐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我不知道。」

沈溯風聽了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問：「那麼……他還會回來嗎？」

話音一落，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問了一個怎樣嚴重的問題，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

原來的那個人去了哪裡？那人還會不會再回來？……這些問題根本都無關緊要。

真正重要的問題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蘇朔……能不能長久地留在這裡？

他又會不會像來時那樣，於未來的某一個瞬間，悄無聲息地離開？

哪怕是稍微考慮一下這種可能性，都令沈溯風的胸口湧起一陣強烈的窒息感。

與這種驟然壓過來的窒息相比，前世的那點執念和惆悵都顯得不值一提，一下子淡了許多。

沈溯風張了張口想問什麼，卻一時間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蘇朔卻無需他問，就像是心有靈犀般明白了他的擔心，溫柔地摸了摸他單薄的肩背，低聲地在他耳邊道：「別怕，我是不會走的。」

「只要這個世界還有你在。」

那聲音就和他的人一樣，聽上去分明清澈、沉靜、溫和似水，沒有任何壓迫感，卻自然而然給人強大而可靠的感覺。

沈溯風默默靠在他的胸膛上，任憑那聲音些微的震動一直傳到心尖上，泛起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

四下里瀰漫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窗外蟲鳴漸起，偶爾夾雜著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一兩聲冰冷而詭異的怪吼。這世界就如同暗夜般險惡、殘忍，現實甚至比想象更加荒謬。

但沈溯風的窒息感卻煙消雲散，長久困擾著他的焦慮、惆悵和不安也已遠去，他在戀人穩定的懷抱之中，感到了久違的溫暖和安全。

「你說……你和原先的蘇朔，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沈溯風用略帶生澀的聲音說，「你這個人可真奇怪，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根本都沒有看懂你，就已經糊裡糊塗地喜歡你了。」

蘇朔則溫聲回答：「其實我是個不太擅長掩飾自己的人，不論怎麼努力想要扮演別人，到最後依舊是做回自己。」

沈溯風皺了皺鼻子：「在你面前，我感覺自己永遠像個小孩子似的。我一定要更了解你一點。」

蘇朔被他下定決心的口吻逗笑了，笑著道：「了解一個人哪有那麼簡單？」笑完，立即嘗到了沈溯風油然而生的氣鼓鼓的情緒，便低下頭親了親他的額角，用帶著笑意的聲音說：「好吧。」

「慢慢來，你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那聲音里含著不自覺的縱容和溫柔。

沈溯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時卻難以發出聲音。

唯有更加用力地將這人抱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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