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意
有一瞬間,屋裡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一片死寂,好像一個人都沒有。
半晌,忽然響起一聲沉重的喘息,伴隨著微弱的聲音:「……哥?」
「嗯?」
「你在說什麼啊?……我……我聽不懂……」
蘇朔摸了摸他的頭說:「那些話我騙了你,對不起,因為我不知道說出真相之後,你還會不會相信我。可是謊話不論多麼天衣無縫,也總有一天會露出破綻。我不想一而再地騙你,也不想等到無可挽回的時候再來坦白。」
沈溯風仔細地聽著這段話的每一個字,不停地告訴自己放鬆,冷靜,可呼吸卻不受控制,變得越來越沉重急促。
「你說……你騙我?」
蘇朔沉默。
「從一開始,從越野車上就在騙我?」
那沉默與承認也沒什麼差別。
沈溯風的腦子裡飛快地閃過無數個念頭,從「他騙我」到「他騙了我哪些事?」到「他為什麼騙我?」到「我有什麼值得他圖謀的?」再到「難道他也是重生的?」最後到「上輩子難道他才是罪魁禍首?」
這些炸開的可怕念頭令他渾身冰涼,好像跌進了無底的深淵,身體跟不上思維的速度,僵硬地,猛烈地彈動了一下,卻沒能掙脫出蘇朔的懷抱,無力地落回去。
他的聲音一下子虛弱無比。
「那麼……還有什麼是真的呢?難道……」
他猛地頓住。
然後又咬牙說了下去。
「……難道就連喜歡也是假的嗎?」
說完這句,整個人都像是虛脫了一般,一絲力氣都不剩了。
如果這個時候蘇朔真的承認自己另有目的,甚至就是上輩子的兇手,然後再一次殺掉他的話,那他的重生和所謂的復仇還真是可笑呢。
不過隨便吧,沈溯風一點都不在乎了。
如果連那點支撐著他活下去的喜歡都是假的,那麼行屍走肉般活在世上也沒什麼意思。還不如被蘇朔殺掉,那結局反而比較浪漫。
他用僅剩的力氣抓皺了蘇朔的襯衫,莫名地害怕聽見回答。
蘇朔的回答是低下頭重重地吻住他的唇。
沈溯風的身體下意識地拒絕反抗,可那反抗在對方的堅持之下很快潰不成軍,漸漸微弱。在這樣的刺激之下,他僅剩的一點神智終於回歸腦海,喉嚨里發出低低的一聲嗚咽,然後開始兇狠地回應,好像放出了胸中的猛獸,只想把眼前的人咬碎吞下肚,不再顧及是否會傷到他。
蘇朔默不作聲地與他唇舌交纏,只作溫柔的回應,直到濃濃的血腥味充滿口腔。
沈溯風終於因為喘不過氣而停下來。
蘇朔隨手擦掉唇上新鮮的血液,低笑著問:「覺得舒服點了嗎?」
「我可真怕了你的胡思亂想,你覺得這會是假的嗎?」
沈溯風微微一怔,而那種令人渾身冰涼的寒意的確因為剛才的發泄而褪去了大半。
蘇朔扣住他的右手,與他掌心相貼,溫熱的呼吸貼到他的耳側,聲音深而啞,絲綢般纏繞在人心尖上:「我不想失去你……正是因為太喜歡你,太在乎你,才想對你坦白啊……」
沈溯風的身體輕輕地顫抖了一下,接著便慢慢地放鬆了,軟軟地貼進蘇朔懷裡。
種種情緒又終於回到他一片狼藉的腦海里。
他試了好幾次,才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無力地指控道——
「那你還騙我……」
沈溯風只說了這幾個字,鼻子就忍不住一酸,大悲大喜之下,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溢出來,聲音也一下子斷掉了。
最害怕的事情沒有發生,他忽覺放下了心頭重擔,身體都變得輕飄飄的,索性就抓著蘇朔的襯衫前襟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要繼續凄慘地控訴:「那你還騙我!是不是看我好騙,你隨便勾勾手指,我就乖乖上鉤,連一點點猶豫都不帶的!你怎麼能這樣?嗚哇——你太過分了!你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竟然騙我這麼久!」
他哭得既狼狽又凄慘,眼淚好像開閘了停不下來,嘴裡還在大罵:「我告訴你蘇朔,你如果不給我解釋清楚,我們就——」他硬生生地把「分手」倆字憋了回去,改口道,「你就準備一輩子給我當牛做馬,賣身還罪吧!」
蘇朔抱著大哭的沈溯風,無聲地鬆了一口氣。
他會這樣做,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但在這種緊要關頭忽然反轉,也的確有不小的風險。
而現在,看見沈溯風的反應,蘇朔知道,風險最大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沈溯風情緒中一直存在的那絲不甘心,是與他的仇恨相生相伴,纏繞不清的。要想徹底解決這個情緒炸彈,就必須先消弭沈溯風從前世帶來的仇恨。
但他仇恨的對象,卻偏偏是蘇朔的這具身體。
蘇朔的確可以一直編造謊言,為這具身體從前做過的那些事情辯解,而這套謊言也近乎天衣無縫,到目前為止,沈溯風和顧清源都沒能找出破綻,而隨著沈溯風對蘇朔感情的加深,這個謊言或許能維持一輩子也說不定。
可那絲不甘心的情緒也就永遠無法解決了。
沈溯風會繼續追尋,一直疑惑,永遠懷疑,無法解脫。
雖然蘇朔喜歡順其自然,可敷衍了事、得過且過,卻絕對不是他做事的風格。
蘇朔可不希望未來的哪一天炸彈忽然爆炸,把自己和沈溯風都炸得屍骨無存。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把自己同這具身體的過去分隔開來,不該他背的鍋,絕對不能亂背。
而今天發生的事情,沈溯風的一系列反應,也令蘇朔徹底下定了決心,認為最好的時機就在眼前。
——「我不知道這樣說你能不能理解,又會不會相信……」
沈溯風一定能理解,也一定會相信的,蘇朔其實非常篤定。
——「我並不是這具身體的原主人。」
其實真的跟他沒關係啦!
黑暗之中,蘇朔無法看清沈溯風的表情,只聽見抽噎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哭得有些沙啞的聲音猶猶豫豫地響起來,充滿疑惑道:「你說什麼?」
從情緒嘗起來,除了殘留的一點恐懼、悲痛、欣喜的餘味之外,只有一片純然的疑惑。
「從我接手這具身體開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蘇朔謹慎地選擇了措辭,「我在第一時間接收了這個身體一點殘留的記憶,可更多的細節卻模糊不清了,這個世界惡劣的環境也令我非常吃驚,我沒有辦法,只能盡我最大的努力融入你們,然後活下來。」
沈溯風極為認真地聽著蘇朔的解釋,可這解釋幾乎讓他的腦子快轉不過來了。蘇朔的每一句話他都聽懂了,然後他慢慢地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問:「你、你是說……你其實不是原來的蘇朔,你你你是穿越來的?」
蘇朔用非常欣慰的語氣笑著說:「看來你真的理解我的意思了,你還記得我在越野車上崴了腳的那一天嗎?」
沈溯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怎麼可能會不記得那一天!
那一天……那一天可是……
那天的場景在他的腦海里紛紛湧現,猶如電影般一幕幕地回放,每一個細節都印象深刻,清晰如昨。
撲上窗戶的喪屍,突然反常摔倒的蘇朔,不應該受傷的腳踝,就從那個瞬間開始,突然偏離前世走向的現實發展!
想到這些,就好像有一道閃電驟然劃過腦海中漆黑的天幕,沈溯風的手臂上瞬間起了無數雞皮疙瘩,背後冷汗都下來了。
「難、難道你想說——」
「——你就是那一天穿來的?」
蘇朔的臉上很應景地流露出一點疑惑的表情:「你的反應怎麼這麼快,我露出的破綻有這麼大嗎?」
沈溯風額上冒出冷汗,心想,你本來沒什麼破綻,可是在前世的襯托對比之下,破綻可就太太太多了!
原來……原來命運的轉折真的不是巧合,而是人為!
在這一瞬間,無數關於今生命運轉折的疑問似乎都能說得清了!
可緊接著,數不清的疑問又紛紛浮了上來。
電光火石之間,沈溯風想起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那你……那天是真的崴腳了嗎?」
蘇朔摸了摸他因為震驚而冰涼的臉頰,湊到他耳邊低聲回答:「沒有!」
沈溯風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手:「為什麼?」
為什麼要裝作受傷?
為什麼要留在車上?
你知不知道這微不足道的不同選擇……竟然徹底改變了你我的命運?
蘇朔想了想,說:「如果我說是因為對你一見鍾情,想要留下來接近你,你會相信嗎?」
沈溯風被這句無恥的反問給噎住了,緊張期待的心情也一下子堵在半空,不上不下,他憤怒地翻身坐起,跨坐在蘇朔的腰上掐住他的脖子:「我不信!你這騙子!竟然還敢花言巧語地騙我!」
蘇朔只好舉手求饒道:「我看你太緊張,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也不行嗎?」
沈溯風氣呼呼地鬆了手,卻依舊壓在蘇朔身上,居高臨下地說:「不行!你已經沒有信用了!」
蘇朔說:「好吧,我承認我不安好心行了吧?我也是為了求存啊!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突然穿越,根據身體殘存的記憶判斷,前主人從性格到經歷,都很明顯是個和我完全不同的人,我可以短暫地扮演他不漏破綻,可時間一長怎麼辦呢?再看看周圍險惡的環境,我能承受離開隊伍的風險嗎?既然我還必須依賴這支隊伍來保住性命,那就絕不能和你們撕破臉。但除了一點點模糊的記憶之外,我根本一點也不了解你們,如果被人察覺到這具身體的異狀,我就很難預測接下來會遭遇什麼。」
沈溯風聽得認真,很容易就被帶入了情境,甚至差點忘了自己的問題:「那你要怎麼辦?」
蘇朔便也配合地無奈道:「所以,當時我唯一的選擇就是——避開那些熟悉前主人的人,盡量選擇不太熟悉的人搭伴,一來可以減少被人察覺的風險,二來也能爭取一點時間,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
沈溯風的反應極快:「當時你發現,隊里最熟悉你的人應該是顧清源,而對你最陌生的人——」
「——是我。」
「所以你為了避開顧清源,就故意裝作崴了腳,好留在我這邊。」
蘇朔沒說話,默認了。
沈溯風看見他那默認的樣子,心頭又是一把火熊熊燃起,再一次掐著他的脖子恨恨地說:「你特么就是一眼看準了我好騙!!!你怎麼這麼機靈呢!還想騙我什麼一見鍾情,你個死騙子!!!」
這一次他手下用了點真力,蘇朔忍不住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略有些無奈地想,其實前後兩個解釋比較起來,反而是一見鍾情這個解釋更加貼近真相一點。
雖然蘇朔一見鍾情的並不是沈溯風,而是——他的情緒。
但這個解釋沈溯風不可能接受,蘇朔也只好玩笑般地一帶而過。
明明說要坦白,可終究還是要撒謊。
在沈溯風純粹而激動的情緒之中,蘇朔一面感到生理上的滿足,一面又在心理上產生了一絲自我厭棄。
現在也只剩下這絲自我厭棄在不停地提醒蘇朔——他不是饕餮,他與饕餮還有那麼一點點聊勝於無的區別。
見蘇朔毫無反抗的意思,沈溯風只好自己心疼地停下手,嘴上恨恨罵道:「活該!」罵完又道:「好吧,算你這個問題勉強過關了,那後來在車上你又為什麼看我不順眼?我哪兒招你了嗎?」
蘇朔無辜地眨了眨眼:「我沒有看你不順眼啊?」
沈溯風道:「怎麼沒有!我給你檢查腳踝,你嫌棄我來著!」
蘇朔無語道:「我……我怎麼就嫌棄你了……我的腳踝又沒受傷,要是給你檢查一通還得了?」
沈溯風一聽竟然噎住了,想了想無言以對,只好說:「那……那再後來呢?你為什麼非說討厭我?還用上藥為難我?還、還勾引我?」
蘇朔無奈地嘆氣道:「非要說我討厭你的,不是你自己嗎?我就順著你說而已……還有其實我也不想……可是我得到的最近、最清晰的記憶,就是你、這具身體,以及顧清源的三角關係……」蘇朔頭疼地說,「我既不想跟顧清源談戀愛,也不想和你成為敵人,所以我就……隨意發揮了一下……而已。」
這次沈溯風聽完,竟然沒顧得上生氣,只是怔怔地坐在那裡。
半晌他問:「這麼說,這具身體的前主人……其實是喜歡顧清源的?」
「所以……我感覺他一直對我有敵意,其實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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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們,莫方,我來更新了。大家放心,我是那種斷章的人嗎?當然不會一直吊在那裡啊。這個世界也的確快結束了,這個逆轉寫完就圓滿結束,開下個故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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