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轉
沈溯風怔怔地凝望著那張俊美的臉,好像沒聽懂似的獃獃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到死……為止?」
他如墜夢中,又被這句話一下驚醒。
張了張口,幾乎是想立刻回應。
可意外的是,輕輕巧巧的一個「好」字,卻彷彿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壓在舌尖上,竟然無法輕易吐出口來。
有些刻意忘記,懸而未決的煩心事,隨著這絲猶豫,又紛紛重新纏繞他的心上。
他在最關鍵的時刻猶豫了。
直到猶豫的前一秒,沈溯風都還堅定地認為自己不相信李玉說的那些話,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信。
可是肆意妄為地拉著蘇朔折騰了一通,又睡了一覺醒過來吃飽以後,他終於不能再用做夢這個理由來敷衍自己了。
沈溯風的目光不由略微閃爍起來,幾乎不敢再直視蘇朔的眼睛。
蘇朔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見他一臉茫然掙扎,不由露出一點失望之色,垂下頭又親了親他的唇角,聲音里透出依依不捨的剋制和一點點委屈:「要是你還沒想好,我可以再等等……」
平時從來不肯示弱的一個人,忽然間示起弱來,簡直能要了沈溯風的命。在那雙朦朧似水,動人心魄的黑眼睛的注視之下,沈溯風就像個被美人迷暈了頭的昏君,霎時間魂飛天外,抓住蘇朔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急急忙忙地分辯道:「我又沒說不願意……」
那美麗的青年順勢欺近,那張宛若天使吻過的面容上露出迷離凄清之意,白皙的皮膚因為動情而染上淡淡的緋色,上挑的眼尾暈開艷麗的紅痕,反倒像被欺負了似的楚楚可憐——被這麼一個美人用這種神色注視著,不管是誰都會立刻神魂顛倒,心生無限的憐惜。
雖然這個美人正虎視眈眈地壓在他的身上,但沈溯風已經感覺不到了,他忍不住仰起頭溫柔地親了親蘇朔的眼尾,迷迷糊糊又自暴自棄地說:「反正不論我怎麼猶豫,最後都還是會答應你的……我還猶豫個什麼勁兒……」
蘇朔隨著他細密的親吻而閉上眼睛,濃纖而濕潤的睫羽微微顫動,嘴裡不大滿意地小聲嘟噥了一句:「我不想逼你,你也別勉強答應……勉強是過不了一輩子的。」說著,那雙子夜般烏黑的眼驀地睜開了,在黃昏的陰影流瀉出濕漉漉的一點火光,「只是……你得告訴我,為什麼猶豫?」
「因為……」
沈溯風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應該回答蘇朔。
既然他已經被李玉的話影響,要想解決這個問題,還有什麼比直接問蘇朔這個當事人來得快呢?
可他想了半天,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說什麼呢?說別人三言兩語,就動搖了我對你的感情?
我的感情……就這麼廉價嗎?
沈溯風一直以為自己才是在這段感情中主動的那一方,是自己堅持不懈地追著,蘇朔才慢慢地軟化了態度,漸漸接受了他的存在。蘇朔那一向冷淡矜持的態度,也令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付出的感情肯定比蘇朔多得多。
可直到蘇朔一言不發地找回車隊,神采奕奕地走進房間,轉眼卻因為高燒而暈倒在他的肩上,直到這青年在夢中也抱著他不肯放手,直到此時此刻,毫不猶豫地許下「一輩子」……
沈溯風恍然發現,這段感情中被動的一方其實是他自己。
是他僅僅因為一時衝動,就不負責任地提出了開始。
是他毫無節制地索求對方的溫暖,貪戀身體上的一時歡愉,輕佻地對待每一次親昵。
可被他無理索求的那個人從一開始就很認真,每每想要剋制一點,卻因為他的放肆,只好一退再退,幾乎是無限制地縱容、給予、滿足他。
等到終於要承諾的時候,他能給蘇朔的,卻只有可恥的猶豫。
他自以為堅貞不屈的所謂「感情」……其實遠不如蘇朔堅定。
沈溯風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整個人在蘇朔的目光下就像烈日下的冰淇淋一樣快要融化了。
他結結巴巴地說:「……對、對不起……」
沈溯風想說,對不起,我動搖了。
我的感情好像沒有我想的那麼堅定,竟然脆弱到擋不住三言兩語的懷疑。
可這句原意為認錯的道歉沒能說完整,聽上去不像認錯,反倒像一句冰冷而遺憾的拒絕。
聽見這句抱歉的蘇朔微微怔住,眼睛里的幽光便一下子熄滅了。
那雙漂亮的眼睛黑得猶如永夜,令人心驚。
可青年也只是身體微僵,然後沒什麼異樣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動作迅捷地翻身坐起,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才發出聽上去平穩的聲音:「沒關係。」
「我說過,你還小呢。」
「人生還有很多可以反悔重來的機會,實在不該太早決定將來的事。是我太心急了,對不起。」
在青年的溫度離他而去的那一瞬間,沈溯風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
這寒冷像個可怕的警告,警告他,如果不做點什麼,後果會是他無法承受的。
他猛地坐起身來,慌忙從背後死死抱住了蘇朔的腰身,大聲說:「哥,你在說什麼呢?什麼反悔?我才不要反悔呢!你、你也不準反悔!」
蘇朔坐在那裡沒說話。
沈溯風看不見他的表情,寂靜的氛圍令人心慌意亂,他不敢停下來,愈發惶急地說:「我不小啦!雖然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可是早就可以談戀愛了!我、我承認我對待感情太輕浮,太幼稚了,想得也不長遠,不周到,還總疑神疑鬼,沒有安全感,就想著試探你愛不愛我,願不願意把什麼都給我,可我從沒能給過你什麼……」
他說著說著話音越來越抖,急得快要帶上哭腔。
「……我錯了,我已經知道錯了。」
「哥,別離開我,沒有你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
片刻安靜之後,蘇朔平靜地回答:「別說孩子話了,沒有誰離了誰會死。」
「會的!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沈溯風慌得口不擇言,隨口吐出了自己最深的秘密,卻並不在乎後果,而是死死抱著蘇朔激動地繼續說,「哥你親口說了讓我轉正的,好,我同意,我簽字畫押,讓我幹什麼都行,咱倆死磕一輩子,誰也不準走!」
蘇朔默默聽完,不禁嘆了一口氣,問他:「你說出這些話,真的過了腦子嗎?」
沈溯風急了,恨不得指天發誓以證心跡:「過了,絕對過了!這都是我的心裡話!」為了加強說服力,又連珠炮似的辯解道,「我知道我以前都太不成熟了,遇到點小小的打擊就動搖,可是我會改的,我保證以後會越改越好的!」
蘇朔的聲音卻依舊冷靜,聽上去像是不為所動:「那你把讓你動搖的那點『小小的打擊』給我說清楚。」
沈溯風重重地一噎。
他哥怎麼總是忘不了這茬兒啊!
他都快跪地求饒認錯了,他哥還揪著那點猶豫不放,真是……記性太好了!
先不論他是答應過李玉的,絕對不把他的話告訴別人,尤其是蘇朔。依照蘇朔的性子,要是知道誰在背後說了他的壞話,關鍵是沈溯風聽完還信了,猶豫了,蘇朔豈不是要原地爆炸,順手送說壞話的和聽壞話的倆人一起螺旋上天?
沈溯風想象著那個畫面,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但寒顫歸寒顫,他不敢再拖延了,只好放低了聲音嘟噥道:「說就說嘛,我說了之後,你不能生我的氣,也不能不理我。」
蘇朔不置可否:「你先說說看。」
沈溯風見他不肯表態,只好退而求其次,可憐巴巴地說:「那你轉過來抱著我,我才說。我渾身發冷,我頭暈。」
蘇朔沉默了半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沈溯風如願以償地窩進那人溫暖的懷裡,手腳都纏上去把人固定得死死的,這才磨磨唧唧地把那些話挑三揀四,盡量隱晦地說了說,說完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還添了幾句:「……我根本都不相信,他肯定是聽錯了,要不就是理解錯了意思……當然了,他說這些也沒惡意,主要是為我著想……哥你別生氣啊,我是不會相信的!」
正當沈溯風滔滔不絕表著決心的時候,蘇朔忽然一聲輕笑,道:「他沒聽錯,也沒有理解錯意思。」
沈溯風的決心不由戛然而止。
「哥……你說什麼呢……你、你在和我開玩笑嗎?」
他強笑著說。
蘇朔卻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勉強,反而平淡而肯定地說:「那的確是我曾經說過的話。」
沈溯風怔住了,緊緊纏著他的手腳不知不覺地鬆了開來。
蘇朔淡淡道:「那時候我不希望你們兩個在一起,所以硬逼著顧清源表態。如果他真的按我說的話去做,你就能看清楚顧清源的真面目——不論是談合作還是談感情,這個人都不可靠。那樣的話,你們倆自然就一拍兩散了。等你們倆分手之後,再帶著你也就不礙事了。至於拋棄你?你想到哪裡去了,我要是想拋棄你,後來還救你幹什麼?」
沈溯風睜大了眼睛,獃獃地說:「啊?就這樣?」
就只是為了拆散他倆而已?不是真的要拋棄他?
那他糾結半天,豈不是白白糾結?
這麼簡單的事情,他一開始怎麼就沒想到呢?明明他早就知道,蘇朔很討厭顧清源和他在一起,為了拆散他倆幾乎是不擇手段,在越野車上的時候甚至不惜親自上陣□□他來著……既然可以從他這邊入手,那麼從顧清源那邊入手也可以理解?
呃……
要是真的只是這麼簡單的話,那他今天一天的所作所為……
就太丟臉了吧!!!
沈溯風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他的頭也一下子低了下去,幾乎想埋在蘇朔懷裡憋死算了。
屋子裡陷入一陣尷尬莫名的寂靜。
夕陽已沉,黃昏晦暗的光線也全然消失了。
蘇朔卻在此時側過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溯風艱難地抬起頭來看他。
蘇朔的神色不知為何,在昏暗之中略顯詭異,聲音則空空蕩蕩,平靜無波。
他問:「剛才我說的那些話,還有越野車上跟你說的,你全都信了嗎?」
沈溯風還沒從羞恥和後悔中回過神來,自然也沒聽懂他這句問話的意思,懵懂地問:「什麼?」
黑暗之中,蘇朔的表情模糊不清,唯有聲音一如既往的穩定。
「別信。」
「全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