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大人(二)
半時辰后,馬車停下。
北狐廠建在東街上,它背靠紅牆,附近滿是巡兵布守,此時一扇巨大的朱門彷彿王宮的虎眼逐漸睜開,正注視眾人——
「下來罷,『青出於藍』的主人。」年輕女子在簾外柔聲道。
沈青昭方要掀開卷帷,當即吃了一癟,她慌忙抬起手絹。
「咳咳,衛大人不必如此,喚我四小姐就是,這十六歲賭氣取的弓名,提起來怪見笑的。」
「哦……十六歲。」白衣女子重複。
另外的宦官卻道:「哪裡來的話,沈小姐乃長安第一天眼,天下不聞其人但早知其名,何來見笑一說?」
「原是賭氣取的么?我一直覺得,持而盈之不如其己,弓滿則放,能拿它行義的人是有大智。」
「哈哈那個年紀嘛,說起來,若非太後派咱們出宮一趟,幾乎沒人能猜到,兩年前這位初出茅廬就闖出名氣的十八歲弓手,竟然才年方二八?」
這群太監皆為太后黨羽,故此不停拍馬屁。
沈青昭沒有接茬,就在這時白衣女子平淡地說:「十八歲的兩年前,不正是二八么,有何難猜的。」
此話一出,眾人焉沒了聲,真正陷入沉默。
許久才終於有人尷尬地開口道:「哈哈哈哈哈,是啊……咳咳。」
就此無人再說話,皆朝前走去。
沈青昭在背後吃驚道:好不解風情的人?不過托此一福,她在途上再沒聽到一句阿諛奉承。
通過一條漫長通道,這裡頭很昏,北邊是廷尉府,南邊是牢獄,整個平原最厲害的習武術士大抵都在這裡了——
「來了?」一處暗室內,調查遇刺案的人齊齊轉身。
然而裡面氛圍並不沉悶,相反甚是熱絡。左邊沈黨的人笑迎道:「這就是『青出於藍』名弓背後的主人?果然是國公女兒,坐吧。」
而同席右邊,沈青昭真正熟悉的人卻各個無動於衷,這些人正是她一起的術士同伴。
宗室招攬方士為己用,大家族也不例外。
沈家背後扶持的勢力叫「望月台」,是和世代親家一起辦的。沈青昭在裡頭學習方術,因此也熟悉許多面孔。
看來死的官員為自己人,否則北狐廠這個朝廷官署不會請來協助此案。
「衛大人好。」他們看見了她背後的人才紛紛起身。
「今天早上遇刺的是御史大人孫正弦,」白衣女子直入正題,「他在東十三街身首異處,整個輿座被割裂兩半,還請諸位去官道一看。」
沈青昭點了點頭,接著朝望月台的人看一眼,「久等了,我們走罷。」
右席幾乎坐滿,忽然一個女人笑道:「不算等,這邊也沒留你的位置。」
說話之人正是她的熟人,師門二把手。那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一席黑衣,猶似給人禁錮想替她掙脫之感。
「不好意思啊,你的地方我坐了。」她背後傳來一個少年聲音,那是右側首席,以往沈青昭都坐在他們前頭,可今天卻變了。
「四小姐,你是北狐廠請來的,就和她走罷。」黑衣女人有一對挑細眼眸,「今天遇刺的孫御史乃江國公心腹,太后把你召來,不是我們的決定。」
沈青昭心中頓時明白了什麼。
朝中黨爭愈演愈烈,就算是世代親家,望月台內部也是沈黨一半,江姓一半。
近半年,她認識的人都快走光了,就算不聽爹聊朝政,也知道兩個家族如今不大對付。
作為術士,他們本該做的只是用天賦來承起責任,然牽扯進朝堂內鬥后,果不其然一切就開始變味了。
「去官道吧。」
她背後的白衣女子突然出聲。
「我就說嘛,少廢話,我早就等不及了——」少年站起來,手上原拿著一把長弓,剔透銀澤,凈靈安神。
沈青昭忽而愕然,那是,那是她的弓……青出於藍!這是師父留下來的東西,在爹阻撓她碰「髒東西」時,在她第一次除邪時,在所有人都對她不會用劍而感到不信任時,都是它為自己穿破偏見,一箭定下乾坤。
可如今,它卻冰冷冷地,出現在一個陌生人手中。
對方許是察覺到了,低頭一瞧,面上帶著年少張狂,道:「哦?你在看這個啊。忘了告訴你,這把『青出於藍』如今歸我了。」
江風媚在旁邊道:「四小姐,這把弓多年來辛苦你的照料了,現在望月台決定把它給江國公的外孫,他雖比你小,但靈視天賦很有你的影子。」
終於沈黨聽不下去了。
「你們什麼意思?」
明明一起攜手破案,怎還陰陽怪氣起來了?
沈青昭卻輕輕抬手,瞬間止住了對峙。她眼神平靜,沒有靈視,卻彷彿能直入一個人內心深處。
就在這時,白衣女子不易察覺地半闔眸子。
「既然弓已易主,那『青出於藍』這腰牌,我也就不必留著了。」沈青昭從懷中取下一張玉牌,有它便可以自由出入望月台。
這種東西本沒意義歸還,但那上面的四個字讓少年眼前一亮。
這可是天下第一弓的名號,只要在外顯擺出來,誰都知道他現在手上拿的是神弓!他就是『青出於藍』本人!
「給我。」少年盯著它。
江風媚剛要接過,沈青昭手卻一偏,躲開她。
「你來拿。」
少年聽見這句話后,不禁緩緩起身,就像真正搖了鈴鐺,惡犬正一步步走來。
「多……謝。」他從未想過沈青昭會這麼痛快,於是憋足半晌,吐出了這兩個字。
只聽眼前人冷聲問道:「你喜歡自己的眼睛么。」
什麼?少年頓生不解。
沈青昭直接看向他:「把它當做上天的眼睛,而不是,只看你想看的。」
「這,這關你什麼事?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個?」少年一時語塞,雖然東西要到手了,可他的氣勢卻輸了一大截。江風媚趕緊低聲道:「少爺!」
白衣女子突然撞肩而過,沈青昭還未反應過來,她就已橫擋在中間。
半張銀狐面具。
下為常人,上為鬼魅——
她薄唇不動,但狹長狐眸內血色融融,幾欲噬人。四周的燭火不止落在她眼中,也落在少年瞳底,像雲淡風輕地灑了一把恐懼的種子。
觸根開果。
這少燈的暗室,一時所有燭光猶如鬼火遊盪,恢恢悶悶。
彰顯力量的風襲來,掐掉它們。
低頭看青煙四散,江家的人心頭升起一種不祥預感。
「去,官道。」
白衣女子站在那兩個人面前,不容反駁。
江風媚頓時察覺此人不好招惹,忙帶著少爺溜了出去。
等人走乾淨后,這女子的紅光也消退,落得冷清,又回至了本來模樣。
她似乎為自己出了一口惡氣。
沈青昭站在背後,有些不知所措了。
北狐廠有這麼好心嗎……她究竟是純粹不耐煩,還是看不下去了?
就在此時,這白衣女子看了過來,她眼神定定,不知混雜了何種情緒——
「下一次,莫讓他們再這樣對你說話。」
沈青昭不禁感到十分驚訝,也未作解釋,她轉身走出去,黑髮晃腰,果然是北狐廠高官,直至她邁步,這屋子內的同廠人士才跟著一齊離開。
太后黨羽還留在原地。
沈青昭卻不知覺脫口而出:「等,等等我……」
※
這樁命案處在東十三街,那是條散朝的必經之路。天快昏沉,地上雨灘開花,附近被重兵把守。
這裡離北狐廠並不遠,眾人都是步行過去的。
白衣女子停下來。
「就是此處。」她轉過身,卻只看著沈青昭,「這是孫大人被割斷頭顱的地方,還請兩位仔細一看。」
沈青昭注意力都放在前頭,這官道空曠,怎可能殺人就這麼容易逃脫?
她很快半蹲下來,右眼一閉,待其睜開后,不遠處幾個守屍的侍衛忙竊竊私語。
「變了,變了,你看她的眼睛。」
「好像神靈一樣。」
他們這麼激動,那是因為靈視在傳聞中向來只和隱居仙人有關,何曾見過這麼年輕的少女?
這不是一個人努力就可擁有的能力,它是天賦,若打不通這眼,那麼終將看不見上天散落在世間的痕迹。
沈青昭的眼像鎖住一片廣瀚的天地。
那裡頭平和得就像被雪封的空山,連一絲風聲都無,安寧,寂靜,連樹枝上的雪微微滑落的動響,都足以回蕩十里。不僅被隔絕於人世,更包裹萬象。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瞬息萬變,無生無死。
大家都凝神屏息,覺得自己彷彿成了她的獵物。
就在這詭異的氛圍中,白衣女子站在近旁,無聲地盯著沈青昭。
許久。
微微偏頭。
她像一隻不害怕注視獵人的白狐狸。
沈青昭仍在半思,但並不是沒找到答案,只是在確認,在小事情上她習慣用單眼,此時視野逐漸清晰,這條官道地上躺著一條極細絲線,已碎成兩截,正是它把那位孫大人的頭割掉。
這殺人的手法真是特別……
她不禁撫頷。
「馳野,你也開靈視吧。」江風媚不服氣地說,說話間,旁邊那個江國公的外孫子,小少年殷馳野,他輕輕一掃就道:「哦,這個啊,是細線。」
「你看得好快,可清楚了?」
「這種小事一眼就能看出來吧。」
「只有線嗎?」
「對,這裡只有它,是那條注入了方術的線把馬車劈斷的。」
說完他的兩眼就恢復成原本的樣子,語氣里還有點洋洋得意,因為沈青昭並沒有先說出來。
少年忍不住看一眼遠處的人,兩個人天賦罕見,再加上今天同樣都被請出來,所以他總忍不住拿她來做比較。這也許就是天才少年的自尊心。
眾人都恍然大悟,接著看向了另外一個少女:「那四小姐怎麼看?」
沈青昭只是望著斷線緊挨的紅牆,說道:「是頭髮。」
頭髮?大家紛紛討論,殷馳野趕緊再開靈視,他認真看過後,才說道:「額,嗯……確實是頭髮。」
「它才斷不久,而且看起來很長,我們派兩個隊各朝左右兩個方向走吧。」沈青昭就像平常一樣下令。
「我們走!」
殷馳野臉色很不好,「走哪一邊?」江風媚還沒問完,這少年就已經拉開了一大段距離,他這是怎麼了?望月台的人都急匆匆跟上他的步伐,不出片刻,他們就消失在了拐角——
沈青昭靜靜地聽著這些腳步聲遠去,她曾經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心裡說不難過,是假的。她眸底的靈視之光逐漸黯下去,作為一個京城小姐,能接觸的術士只能是府上門客,而能被貴胄招用的,又怎會不牽扯朝堂?她的家族與老親家產生隔閡,近半年愈發明顯,她早有所準備。
離開了也好。
沈青昭輕輕嘆了一口氣,重新再找就是,若這地方真自在,她師父也不會那麼早就扔下一封信走人了!
她剛想起身,就在這時——
「需要我為你做什麼嗎?」
只聽耳旁落得一個近聲,那白衣女子半屈膝下來,肩膀幾欲靠著自己。
她身上似有冷香襲來,不似尋常胭脂,宛若她的氣魂一般,風帶著昆崙山尖上的雪,溫柔地吹向一片綠色平原。
當真是奇特。
沈青昭被勾起好奇,主動靠近了一點,想多聞些。
本以為這小動作不易察覺,肩膀卻忽然相碰。
她頓時打了一個激靈,這怎麼回事?難道湊得太近了?也不對,自己根本就沒動多少,莫非是身旁的這個人……先貼過來了?
沈青昭立馬裝出一番思量過的樣子,說道:「啊……我就隨北狐廠去右邊吧。」
不敢看白衣女子。
但仍然能感受那張狐狸面具下,這個女子心情愉悅,她有在笑,還眉眼彎彎地說——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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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狐廠=朝廷特工,望月台=攝政黨干涉。謝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