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大人(三)
兩個人隨之繞紅牆走了一圈,天邊本該日出東方,太陽卻像被禁錮,一地積雨消沉。
沈青昭開始叫她「衛大人」。
因為她比想得要溫柔些。
也許是同為女子的緣故,當沈青昭左闖右拐,在爛泥旁半蹲下來卻忘了長裳時,她會一面跟俯,一面無聲幫少女的衣角微提。
「你看見了什麼?」她聲音落在耳邊。
「它比我想得要長,方才沒有被固定在官道上,應當是被人操縱……」沈青昭此時的手正沿撫低矮花枝,在旁人眼裡,這宛如指著地上的螞蟻,還叫他們看後背米粒,「這附近可都徹查一遍了?」
「北狐廠已封鎖城門,還有些人在廷尉府受審。」
「你們怎知逮誰……」
沈青昭剛說罷,好似想起什麼,不禁立即閉嘴。
衛大人一直低頭看她的手指,「不用避諱,北狐廠向來承認京城所有方士都在我們眼睛之下。」
「所以你們這幾年一直知道『青出於藍』是我?」
「對。」她雲淡風輕地說。
「什麼?我還以為……」
「四小姐,長安城內的天眼者在冊上只有兩個人,你和『青出於藍』共用一名。」
沈青昭立即一身冷汗,她還以為是黨爭牽扯到望月台,他們把自己踢了出來,才叫北狐廠自己來找她,原來這些年她早就被北狐廠發現了!
那這麼說來,自己兩年前有次對峙上了北狐廠,她在背後大罵他們見死不救,全他媽是朝廷走犬,而當時那群人豈不是——早就知道她是一個太后家族的小姐?
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臉么!
「我,我那時年紀輕輕……」沈青昭違背良心,「不知你們北狐廠那般厲害,還以為隱姓化名就無事,哈哈,真對不住,竟讓你們朝廷多調查我一個身份。」
「無妨。」她把這兩個字念得很輕。
真是奇怪。
雖未見她眉眼,卻知那裡一定滿是笑意,宛若狐狸。
沈青昭拍了拍手,從泥濘前站起來,「行了,我們繼續走吧,若我沒猜錯,操縱頭髮的那個刺客還未跑遠,也許他就正在廷尉府裡面受你們盤問。」
「你知道為何會有人敢在東街殺人么。」
「怎了?」
衛大人緩緩起了身,她的黑髮如水,流落時,隱隱露出脖頸處的傷布。
沈青昭馬上被吸引了注意,等等,難道這個人如此打扮是為了遮擋有傷?
「你不住在望月台,故此你不知道,近來那裡面一直有個傳聞——」衛大人道,「他們說『青出於藍』的主人已離開了這裡,所以我想,才有人敢在今天大膽行兇吧。整個京城只有兩個人有天眼,等北狐廠發現時,證據也許早就消失了。」
什麼?
沈青昭感到十分生氣,他們竟這麼早就決定把自己踢出去了!
「所以這樁刺殺案,大有可能是周旋於沈江兩家之間,又不與兩位國公平起平坐的人所為。」衛大人繼續分析下去,「眼下朝中內鬥厲害,似乎所有人都想彈劾對方,若有人從中作亂,也不足為奇。」
「我一定要把這個人揪出來!」沈青昭聽完暗暗咬牙。
衛大人卻輕輕笑了笑。
但也正因如此,沈青昭很快好奇道:「怎麼了,你在笑何事?」
她愈發不能理解她了。
那張面具下氣質寡淡,一切都與薄唇天生向下有關,隱有不怒自威。可她每次同自己說話時,唇卻總是微微上揚。
沈青昭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感受正在不知不覺被她牽著走。
「我只是覺得你方才的樣子,和……」
什麼樣子?她們見過么,可自己毫無印象,難道是北狐廠開始留意她時的樣子?
「以前看著你時,一模一樣。」
她果然說的是這個!
沈青昭心下慌亂,北狐廠是個密探大廠,這兩年來到底有多少事出現在他們的眼皮子下?
「衛大人,我過去的事同本案無關,繼續走吧。」她冷聲道,但手掌已經在發虛汗,那女子只淡淡一笑。
「好。」
沈青昭與她並肩同行,但距離,正在一點點地拉遠。
身為一個長安少數登記在冊子的天眼者,十餘年來,只有自己對別人有這種念頭,從未想過會反被跟蹤!北狐廠何必像犯人一樣關注她?而她在望月台大有名氣,這亦是江國公的勢力,為何衛大人會給自己這種待遇?
還特意來告訴她?
難道說是……皇帝。
沈青昭恍然大悟。
二人也來至頭髮操縱盡頭,此處為一角巷,正是皇宮附近官兵巡邏範疇,能站在這裡,自然表明刺客對他們的路線十分熟悉,內有細作不言而喻。
「頭髮斷在這裡了,刺客也許藏在附近。」
沈青昭說完,北狐廠幾個人開始四處環視,可她沒有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過來——
「衛大人,」她眼中帶著一分信手拈來的柔弱,「我,我可以靠此案將功贖罪嗎?」
「什麼?」
「我從未想過藐視朝廷,您相信我,人們關於『青出於藍』的流言有七成皆是錯的!」
她磕磕巴巴地說。
「我,我沈青昭今天就是沈全招了,您問什麼就答什麼,絕不欺瞞,然,然後……我也不是有意隱瞞這個天賦,實在是有難言之隱,今後只會堂堂正正以這個身份行事,不會再——」
還沒說完,那個像狐狸一樣的女子忽抬袖來,掩在唇畔。
沈青昭看著她。
這位令爹都語氣懷有敬畏,江黨都會起身問好的衛大人,此刻正在自己眼前,一點點地雙肩輕顫,笑至臉側染上嬌紅。
「我……想錯了?」
「嗯。」
「好吧。」
也能接受,沈青昭心想,自己至少知道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笑起來是何等模樣了。
可一旦被這種人嘲笑,那她豈不是……真的有夠荒謬?
沈青昭不再說話,右眼的靈視之光慢慢恢復至黑,正如臉色那般。
這時有腳步漸漸靠近,一聲不滿傳來——
「是你們?」
江風媚帶著殷馳野從另一條路走過來,他們好似以為自己才最先到,那少年肩綁「青出於藍」,沈青昭一晃眼過去,不免有些出神,她好像初次從師父手中接過它時也是這個年紀。
面對此番模樣,殷馳野立即眼神不善,彷彿在說:這是他的東西,看什麼?
地上一灘雨悶在土裡,烏雲倒在其中。
衛大人的影子在裡面逐漸恢復常樣。
「好奇怪,我剛才怎麼聽見有人在笑?」殷馳野一來,視線就從未落在她身上過,所以他並不知道是誰。
江風媚也聽見了,她皺了皺眉,難道沈青昭在笑他們來晚了?
「這不是一個機關陷阱,是直接行刺。」沈青昭並不理會,「城門未有方士通行,犯人不是已被帶去廷尉府審問,就是藏在附近,最好小心。」
殷馳野一聽,眼前放光,他抬起名弓對江風媚道:「我想試試。」
江風媚摸了摸他的頭。
突然一個冷聲傳來:「逮捕不是兒戲。」
「衛大人?」
「這是北狐廠的職責,不是你們。」
此時她身後的侍從已飛快分散,在各道搜尋。
「大人說得是,若無您的命令,我們也不敢輕舉妄動。」江風媚連聲道歉。
可殷馳野作為江家百年來第一個有靈視天賦的遠親,他不曾受過質疑,於是頂著小少年的傲氣道:「我不會拖你們後腿,在鷹城我的身法向來都是第一,而且我也習劍,並不只主符術,大人可曾聽過我的事?」
沈青昭心下一詫,他怎這般啰嗦?
衛大人臉色淡淡。
殷馳野見她無反應,只好受挫道:「好罷,不過我有一個想法,就算犯人已經混入了人群中,但我們搜查時,只要觀察他們的……」
「手!」沈青昭突然一拍巴掌。
驀地被打斷,對面的少年皺了眉頭,她怎那般激動?
其實沈青昭也未料到如此。
她只想打斷他。
僅此而已。
這個少年心高氣傲,勢必打算對衛大人糾纏不休,她若之前替自己解圍諂媚,那自己一向眥睚必報、有恩立報,又為何不替衛大人打斷呢?
於是沈青昭認真地看向身邊女子,搶過殷馳野的話道——
「衛大人,那個刺客是傀儡師,他的手指一定會留有痕迹。」
「繭?」
「不是,您身上可有細線?」
衛大人半思片刻,雙手撩開黑髮,細頸見光,她低下頭,解開了胸前掛著的銀飾。
沈青昭拿到手上一看,咦,這不和自己正戴的相似?
「這個半月頸飾……是在何處拿到的?」
「一個重要之人所送。」
「我也有。」沈青昭低聲說完,就糊塗起眼前人的身份來,因為這是師父留給她的珍賞。這女子姓氏乃常姓,既不是宗室,也不出自任何一個方士家族,她究竟來自哪裡?
先不管它。
沈青昭用細線繞女子食指一圈,道:「靈視並非是為了看見更清楚的指繭,而是當一根被施以法術的繩子,繞過指時……」
輕輕勒緊。
「我們在它消失后,看到了留下來的細繩碎屑。」
鬆開,沈青昭注視著衛大人的手,她指很細長,劍繭因此突出,削如竹,力如山。
看得出是靠實力進的北狐廠……
這時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等等。」
原來是殷馳野這個小少年打斷了思緒,「這種事婦孺皆知,你又何必再說一次?」
因為……沈青昭回過神來,她雙手正握緊衛大人。
手真好看。
「哦,也沒什麼。」沈青昭平淡放開,「在推測罷了,畢竟過去只與妖邪打交道,沒辦過案子。」
「你騙人。」殷馳野不依不饒,「你方才只是想搶我的話吧?」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殷馳野一聽心懷不快,江風媚只是拉了把肩膀,「她就這樣。」
只聽一聲輕笑。
衛大人低頭,她再抬起頭時,臉色清冷,毫無變化。
但這一切都明明白白的聽在那兩個人的耳里!
江風媚和殷馳野都愣了,這個聲音……不就是方才聽到的女人么?!
這又是在嘲笑誰?
沈青昭?還是他們?
倆人陷入了疑惑,突然不遠處傳來騷動,一下子拉回所有心弦。
「出事了?」
望月台有人挑頸張望,就在這句話的中途,沈青昭就和衛大人一個輕功踏上屋頂,剛落定,她們二人還沒來得及穩身子,就都已經發現不必多此一舉了——
因為北狐廠的飛探正在追逐一個黑影。
「是刺客!」
真的還是幻術?
沈青昭立即用靈視確認了一眼,毫無猶豫地沖了過去。
只聽風聲無數,轉眼間,身旁滿是同伴。
她們一行人在房上穿梭,十二街湧來木杆子、瓜果砰砰落地聲,女人驚叫,沈青昭心道,這未免也太奇怪了,為何刺客明知長安戒備森嚴還要這般做?半會兒,她逐漸發現每去一處,都有小兒哭鬧聲,這是怎了?
京城內也曾有人作祟過,不少正義俠客齊心協力逮捕之事還被頌為美談,怎今天每落地一處,人們就跟見了鬼似的?
這時也終於有小孩子喊出來——
「娘,是鬼廠!」
懂了。
沈青昭一看四旁,北狐廠各個狐眸紅光,這是結界之故,他們雖沒有靈視,卻也能鎖定住獵物。
衛大人就飛在身旁,她無聲趕路,衣領拂風,由肩至鎖骨露出一片淡白色扎布。
「那個刺客為何會突然放棄躲藏?」殷馳野在後頭道,江風媚的聲音回答道:「我們都已來到這裡,固然是出現了天眼者。」
「傀儡術士借絲線窺聽聲音,」沈青昭面不改色地追趕,「那個人自知走投無路才想一搏,他以為長安城內無天眼,因為『青出於藍』離開瞭望月台,這位小公子又非京籍,風姑,你就沒發現甚麼嗎?」
「我們之中有細作。」
「對,所以弓何時還給我。」
「絕無可能。」
「有骨氣。」
沈青昭一面說,一面從懷中取出暗器,她從未想過望月台還回來,畢竟師父得罪不少人,卻又一封信扔下做了甩手掌柜,而江黨早就想把她排擠出去了。
但難道她沒了名弓就被廢斷兩隻手了?
就在這時候那邊追逐愈來愈激烈,刺客身法異於常人,已經無數次躲過了背後攻擊。
沈青昭小聲嘀咕了一句:
「你給我點面子。」
一剎那,她的暗鏢就嗖地一聲超越同道,朝前頭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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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馬上要欣賞對方的實力了,不急不急,就在這幾章文案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