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辛華池當然知曉祝永章的身份,當即臉一僵,結巴道:「章弟有所不知,像他這樣的商戶子骨子裡最是狡猾卑賤,農忙時節家家誰不是大汗淋漓的在田間農作,唯有商戶之人高高在上,捧著茶水抽著黃煙坐在鋪子里不挪身照樣有銀錢進賬,咱們泥腿子拼死拼活干一年怕也是掙不到奸詐商戶的十之一二!」
旁邊幾個年紀稍大點的男子附和。
「賢弟說的在理,朝廷既給了商戶錢財,又給他們科舉捷徑,未免讓我等良民不公!」
「就是,我若在朝為官,定要上奏請旨撤免荒唐的商戶恩科旨意。」
「商人重利便算了,這會子竟還搶咱們的飯碗,簡直荒謬又大膽!」
「快快離開吧,別一會兒康夫子問起學問來,你滿嘴跑出來的唯有讓人笑掉大牙的心算賬本。」
……
稀稀疏疏的嘲笑聲不絕於耳,這些人都是開過蒙念過書的,有些甚至進過縣裡的禮房參加過縣試,說出的話雖沒有農家婦人那種臟污之詞,可落在盛言楚耳里,這些比老盛家一些人的陰陽怪氣還難聽。
他按住程以貴:「這裡是私塾,表哥切莫衝動。」
程以貴憤懣道:「楚哥兒,這你也能忍?」
盛言楚暗自搖頭,程以貴見狀只好鬆開拳頭,他知道他這個小表弟並不是個忍氣吞聲的小子,既然表弟讓他別衝動,那他就靜看著。
「怎麼?」辛華池見屋裡的人都站在他側,滿足的昂首,趾高氣揚道:「你莫不是還要我三請四請請你離開?」
「不敢。」盛言楚有模有樣的拱手。
辛華池很滿意盛言楚卑躬小意的姿態,正準備再給盛言楚一擊時,盛言楚突然含笑的走到中堂處。
「幾位兄長左一句商賈低賤,又一句商戶狡詐,敢問幾位哥哥們有誰知道我家是做什麼買賣的?」
一句話問倒一片人,見辛華池面色不虞且吞吐,盛言楚掰著小手指指著屋裡一排書籍,糯糯開口:「書中說大丈夫要謹言慎行,兄長們都不知道我家是做什麼的,就一棍子將我打倒是否太無理取鬧?」
辛華池眼神略顯飄忽:「我哪裡冤枉你了,你敢說你家沒有從我們莊戶人家手裡掠走銀錢?」
盛言楚真想爆出口罵一句放你娘的狗屁,你都不認識我就敢胡咧咧?老盛家是買胭脂水粉的,你丫買了嗎!
可意識到這裡是古代,這裡是私塾,且他不是上輩子那個成年人,便忍著怒氣,不動聲色道:「我比兄長小,卻也明白一個道理——銀貨兩訖互不相欠,你從鋪子里拿走東西,我收錢有問題嗎?」
「你!」
辛華池本只想藉機趕走一個來康夫子這拜師的人罷了,挑來挑去覺得盛言楚人小最好欺負,沒想到竟是個牙尖嘴利的。
見幾個年長的男人表情難堪扭曲,盛言楚不可捉摸的微笑:「幾位兄長一時失言也沒什麼,還望日後在夫子這,幾位兄長能厚愛我,我年歲小,若有做的不好的,兄長們只管說。」
盛言楚的卑謙好態度引得眾人更難為情了,紛紛離座拱手羞愧說道:「哪裡哪裡。」
啃果子的祝永章哈哈拍手叫好,還隔空拋給盛言楚一個紅彤彤的果子,笑贊盛言楚是個口齒伶俐的好兒郎。
盛言楚接過果子,只這一眼他愣住了,祝永章給他的果子竟是罕見的褐紅色荔枝,荔枝皮坑窪有致,果味香甜透明,好聞極了。
這邊,辛華池青筋暴起,扯住盛言楚的衣裳,不依不饒的嗆聲:「你不愧是商人後代,小小年紀就如此好行小慧籠絡人心,怪不得世人說商人家裡規矩混沌,倫理破壞,自古商人是下三濫的說法可不是空穴來風,哼,使著我等莊戶人家的辛苦銀,竟還這般恬不知恥……」
盛言楚身材矮小,被辛華池這麼一拽險些跌倒,程以貴見狀,用力的擰過盛言楚的胳膊將人護在懷裡,厲聲呵斥道:「楚哥兒又沒惹你,你作甚要為難他?他家是商戶起家的沒錯,可他一不偷二不搶的,哪兒礙著你了?」
辛華池怒甩衣袖,大聲道:「如何沒礙著?夫子每年收學生的人數有限,他一個低賤下作之人進來摻一腳,那我們豈不是憑白少了名額?」
盛言楚攏了攏抓皺的衣衫,難得小臉緊繃著,惱道:「你既跟我掰扯商戶,我且問你,你家每年交稅多少?」
辛華池噎住,盛言楚滿目怒意,道:「一人才一百五十紋而已,你可知我家要交多少?三倍不止,你怎麼不算算這個?再有,你怕我佔了你的名額,呵,我看你比我大好幾歲,我問你,我去年,乃至前年不被准許科考的時候,你怎麼沒有進到夫子的私塾讀書?那時可沒有像我這樣的商戶子攔著不讓你讀書!」
一口氣說完后,盛言楚氣鼓鼓的坐回位子,而辛華池則被罵的羞慚低頭握拳。
屋子裡氣氛異常詭異,就連愛搗亂的祝永章都被盛言楚一番話激得忘了吃果子。
「你果真長了一副能言善道的嘴!」辛華池破口大罵,「今日我算是見識到了你們商人的狡辯!」
盛言楚不遑多讓,厚著臉皮拱手應下:「兄長如此高看我,小子惶恐。」
「你惶恐?」辛華池不顧身邊人的勸阻,譏笑連連,「你惶恐什麼?你今日便是入了夫子的眼又如何?我倒要看你在這仕途路上能走多遠,別一會的功夫就嫌讀書沒你家掙錢輕鬆而灰溜溜的跑回家找娘。」
「不牢兄長操心。」盛言楚冷不妨的道,「兄長既有心思關心我,不若多掂量掂量自身,年年來夫子這求學卻連學堂門檻都邁不進去,小子倒是真心堪憂兄長的前程。」
「你!」辛華池面紅耳赤的豎起手指。
盛言楚懶得再廢口舌,不去理睬辛華池的挑釁,默默的退回位子正襟危坐。
這時,身後一陣響動。
眾人皆疑惑的抬頭去看,只見一白鬍子黑臉老漢扶著門框撲哧笑得前仰後合。
祝永章率先開口,搖搖晃晃的跑過去扒拉老漢的腿:「叔父~」
盛言楚和程以貴趕忙起身,拱手團團拜倒,眾人朗聲而喊:「夫子好。」
康夫子拎著祝永章站好,指著盛言楚,贊道:「辛家兒郎說你小子滿舌生花,倒沒有半點說錯。」
盛言楚羞赧一笑,還沒說話呢,就見辛華池大快人心的切了一聲,康夫子臉黑如鍋,恨聲道:「你小子讀了這麼年的書,非要老夫拎著你耳提面命什麼叫滿舌生花才好么?商賈之家有好有壞,你是讀書人,怎好一上來就針對人家?以你之言,商賈之輩均是詭詐刻薄之人,那當今最大的皇商金家呢?」
「南疆戰事中,若非有皇商金家鞍前馬後預備糧草軍需,南疆百姓能過上安定日子嗎?」
康夫子重重的拍響桌子,氣得胸膛一起一伏:「你那番酸話將金家滿族心血置於何地,又將朝廷商戶恩科聖旨置於何地?這裡還好是老夫的私塾,若是擱在外頭,擱在京城,不說金家人要找你算賬,怕是周邊商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給湮了。」
「夫子,夫子……」辛華池這才意識到他口無遮攔帶來的後果,滿臉驚恐,「夫子,學生知錯了……學生不過是跟盛家哥兒玩笑幾句罷了……並非藐視皇恩……」
康夫子凝視著辛華池無知的面孔,疲憊的擺擺手:「你去吧……」
辛華池慌了,撲通跪地求饒:「夫子別趕小子,小子自當改錯,求夫子收了學生吧,求夫子……」
頭著地磕的尤為響,不一會兒就破了皮。
康夫子走開幾步,鏗聲道:「這條街上又不止老夫一家私塾,且你上康家求學又不是頭一回,該知道老夫的脾氣,老夫說了不收你,那就絕無再商量的餘地。」
辛華池一臉灰敗,突然一股氣上頭,霍的站起身後,連告辭的話都省了,怨恨十足的跑出拜師房。
周圍有人不忍,欲上前求情,康夫子悠哉堵口:「若你們當中有誰覺得老夫說話不留情面的,只管隨他一道離開。」
這話一出,屋子靜了下來,幾人腳步一頓又坐了回去。
康夫子雖名聲不好,肩上背過罪名,可人家是同進士出身啊,比廖夫子學問好就算了,束脩收的也低,最主要的事日後外人問起師長時,他們能拿出康夫子進士名頭說道一二,屆時臉上也有光。
盛言楚和程以貴相視一眼,均提了口氣等著康夫子問話。
誰知,康夫子卻讓人抬出屏風將幾人隔開,又交代書童給每人發了張考卷。
盛言楚被分到了屏風右側小桌前,望著黃紙上的題目,盛言楚頭疼不已。
因著上輩子史學研究生的好處,他的確能看懂繁體字,但看懂不代表會寫,會寫不代表能寫好,何況他長這麼大從來沒使過毛筆字,如今好端端的讓他寫大字,這不是揭他的短嗎?
他偷偷看隔壁貴表哥,卻發現貴表哥的考卷和他的截然不同,他的是寫大字,瞧貴表哥執筆流暢嘴裡嘟囔的樣子,似乎是默寫文章。
盛言楚不禁苦笑,看來康夫子挺前衛的嘛,還知道照顧他年幼來個因材施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