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降臨(6)
「最後,我要把一件輔助工具送給一個對我來說非常特別的人,他是我手下最優秀的警探,也是我最可怕的噩夢。這件工具要送給這個總是跟隨自己的嗅覺、自己的腳步、自己的『手錶』行事的人,對那些想讓他準時出現在晨間會議的人來說很不幸。」莫勒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塊手錶,「我希望這塊表能讓你的時間跟別人一樣,總之,我把它盡量調得跟犯罪特警隊的時鐘一樣快。還有,呃,這裡面有很多言外之意,哈利。」
哈利走上前去,接過那塊有著素麵黑色錶帶的手錶,手錶廠牌他沒見過。掌聲稀稀落落。
「謝謝。」哈利說。
兩個高大男子相互擁抱。
「我把它調快兩分鐘,好讓你趕上你以為已經錯過的事,」莫勒低聲說,「我再也不會給你警告了,你就去做你該做的事吧。」
「謝謝。」哈利又說了一次,覺得莫勒抱他抱得有點太久了。哈利提醒自己,必須把他從家裡帶來的禮物放在這裡。幸好他一直都沒機會拆開那片《彗星美人》DVD的塑料封套。
5燈塔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約恩在福雷特斯慈善商店的後院找到羅伯特,這家店是救世軍在基克凡路開設的。
羅伯特雙臂交抱,倚著門框,看著眾人把一個個垃圾袋從卡車上卸下來,搬進店內的儲藏室。那些人的對話中夾雜著多種語言或方言的粗話。
「貨好嗎?」約恩問道。
羅伯特聳了聳肩:「人們很樂意捐出夏裝,這樣明年才能買新衣服,但現在我們需要的是冬裝。」
「你手下語言真是多彩多姿,他們都是些被判刑要通過勞役來減刑的人嗎?」
「我昨天才算過,現在來我們這裡當義工減刑的人,是耶穌追隨者的兩倍。」
約恩笑了:「傳教士未耕種的土地,只是需要一個開始。」
羅伯特朝其中一人高喊,那人丟了包煙給他。羅伯特將一根沒有濾嘴的香煙夾在雙唇之間。
「把它拿下來,」約恩說,「我們救世軍發過誓的,你想被開除嗎?」
「老哥,我沒有要點燃它。你有什麼事?」
約恩聳了聳肩:「想找你聊一聊。」
「聊什麼?」
約恩咯咯一笑:「就是兄弟間的普通閑聊。」
羅伯特點了點頭,摘下舌頭上的一片煙草:「每次你說閑聊,就表示你要告訴我該怎麼生活。」
「別這樣說。」
「到底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啊!只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羅伯特拿出嘴裡的香煙,朝雪地吐了口口水,又望向飄在高空中的白雲。
「媽的!我厭倦了這份工作,厭倦了這棟房子,厭倦了那個無能又虛偽的士官長在這裡作威作福。如果她不是那麼丑,我一定會……」羅伯特露出冷笑,「把她那張梅干臉干到發綠。」
「我冷死了,」約恩說,「我們可以進去嗎?」
羅伯特先走進小辦公室,在辦公椅上坐了下來,那把椅子擠在凌亂的辦公桌、開向後院的小窗戶、印有救世軍標誌及「血與火」座右銘的黃色旗幟之間。約恩把一沓文件從木椅上拿起來,有些文件因為時間久遠而泛黃,他知道這把木椅是羅伯特從隔壁麥佑斯登區軍團的房間擅自拿來的。
「她說你會裝病逃避責任。」約恩說。
「誰說的?」
「魯厄士官長說的,」約恩做了個鬼臉,「那個梅干臉。」
「她打過電話給你,是嗎?」羅伯特用摺疊小刀戳著辦公桌,突然提高嗓音說,「哦,對了,我都忘了,你是新上任的行政長,是所有事務的主管。」
「上級還沒做出決定,也可能是里卡爾當選。」
「管他呢,」羅伯特在桌上刻了兩個半圓形,形成一顆心,「反正你已經說了你要說的話。明天我會幫你代班,在你離開之前,可以給我五百克朗嗎?」
約恩從皮夾里拿出鈔票,放在羅伯特面前的桌上。羅伯特用刀身劃過下巴,黑色胡楂發出摩擦的聲響:「還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約恩知道接下來羅伯特要說什麼,吞了口口水:「什麼事?」
他越過羅伯特的肩膀,看見外頭開始飄雪,但後院周圍的屋子產生的上升暖氣流讓細小的白色雪花懸浮在窗外,彷彿正在聆聽他們說話。
羅伯特用刀尖對準心形圖案的中央:「如果再讓我發現你接近某人——你知道是誰……」他的手握住刀柄,傾身向前,借著體重一壓,刀子咯吱一聲插入乾燥的木桌中,「我就毀了你,約恩,我發誓我一定會。」
「有沒有打擾到你們?」門口傳來說話聲。
「一點也沒有,魯厄士官長,」羅伯特用甜美的語調說,「我哥正好要走。」
莫勒走進他的辦公室,總警司和新任督察長甘納·哈根停止了交談。當然,這間辦公室現在已經不是莫勒的了。
「你喜歡這片景觀嗎?」莫勒希望自己的語氣是愉快的,隨即又補上「甘納?」。這名字從他口中說出顯得很陌生。
「嗯,十二月的奧斯陸總是一派悲傷的景象,」哈根說,「我們也得看看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
莫勒很想問他說的「也」是什麼意思,但他看見總警司點頭表示同意,便把話咽了回去。
「我正在跟甘納說明這裡的人員內幕,把所有秘密說給他聽,你懂的。」
「哈,我懂,你們兩個以前就認識了。」
「沒錯,」總警司說,「甘納和我以前是同學,那時候警察學院還叫警察學校。」
「備忘錄上說你每年都會參加畢克百納滑雪賽,」莫勒轉頭望向哈根,「你知道總警司也會參加嗎?」
「我知道啊,」哈根面帶微笑,朝總警司望去,「有時我們會一起去,在最後衝刺的時候努力超越對方。」
「真沒想到,」莫勒露出促狹的微笑,「如果總警司是任命委員會的成員,那他就會被指控任人唯親了。」
總警司發出乾笑,用警告的眼神瞥了莫勒一眼。
「我正跟甘納說到那個你慷慨贈表的人。」
「哈利·霍勒?」
「對,」哈根說,「我知道那個涉及『愚蠢走私案』的警監就是死在他手下,聽說他在電梯里把那警監的手臂扯斷了,現在還涉嫌把案情泄露給媒體,這樣不好。」
「第一,那起『愚蠢走私案』是一群行家乾的,他們利用警界的幫手,讓廉價手槍在奧斯陸泛濫成災。」莫勒難以掩飾聲音中的怒意,「這件案子是霍勒在總署的阻撓下、在沒有援助的情況下偵破的,這都要歸功於他多年來勤勉的警察工作。第二,他是出於自衛才殺人,而且是電梯扯斷了瓦勒的手臂。第三,我們手上沒有證據指出是誰泄露了什麼。」
哈根和總警司交換眼神。
「不管怎樣,」總警司說,「這個人你都必須留意,甘納。據我所知,他女友最近跟他分手,我們都知道像哈利這種有酗酒惡習的人,這種時候特別容易故態復萌,我們絕對無法接受這種行為,無論他破過多少案子。」
「我會好好約束他的。」哈根說。
「他是警監,」莫勒閉上眼睛,「不是一般警察,而且他也不喜歡被約束。」
哈根緩緩點頭,伸手摸了摸濃密的花冠般的頭髮。
「你什麼時候開始去卑爾根上班……」哈根放下了手,「畢悠納?」
莫勒猜想,哈根叫他的名字應該也覺得很陌生。
哈利漫步在厄塔街上,從路人腳上穿的鞋子可以看出,他越來越靠近燈塔餐廳了。緝毒組的同事都說,陸軍和海軍的剩餘軍品店對於辨識吸毒者的貢獻最大,因為軍靴遲早都會通過救世軍穿到毒蟲腳上。夏天是藍色運動鞋,而冬天,毒蟲的「制服」則是黑色軍靴,外加綠色塑料袋,裡面裝著救世軍分發的盒裝午餐。
哈利推開燈塔餐廳的大門,朝身穿救世軍連帽外套的警衛點了點頭。
「帶酒了嗎?」警衛問道。
哈利拍了拍口袋:「沒有。」
牆上的告示寫道,酒類飲品必須交由門口警衛保管,離開時取回。哈利知道救世軍已放棄讓客人交出毒品和吸毒工具,因為沒有毒蟲會乖乖照做。
哈利走進去,給自己倒了杯咖啡,在牆邊找到一把長椅坐下。燈塔餐廳是救世軍的餐廳,也是新千禧年版的救濟所,窮人們來這裡可以得到免費的點心和咖啡。這裡舒適明亮,跟一般咖啡館的不同之處只在於客人。百分之九十的吸毒者為男性,他們吃白麵包,夾褐色或白色的挪威芝士,閱讀報紙,在桌前安靜地談話。這是個自由空間,可以取暖,喘口氣,在找了一天毒品之後稍事休息。卧底的警察有時也會來,但根據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警方不會在這裡逮人。
哈利旁邊的男子低頭坐著,一動不動,他的頭垂落在桌子上方,骯髒的手擺在面前,手指夾著一張捲煙紙,周圍散落著許多煙蒂。
哈利看見一個身穿制服的嬌小女子的背影,她正在更換一張桌子上燃盡的蠟燭,桌上擺有四個相框,其中三個裝的是個人照片,第四個裡面是十字架和一個名字,背景是白色的。哈利起身走了過去。
「這是什麼?」
也許是因為女子纖細的脖子與優雅的動作,也許是因為她美得幾乎不自然的烏黑秀髮,哈利在她轉過頭之前就聯想到貓。待女子轉過頭來,她的小臉和不成比例的大嘴,以及日本漫畫人物般極為俏麗的鼻子,更讓他覺得她像只貓。但最重要的是那雙眼睛。哈利說不上來,只覺得這些組合在一起不大對勁。
「十一月的。」女子答道。
她的聲音冷靜、低沉而溫柔,令哈利納悶這究竟是她自然的聲音,還是後天學來的。他知道有些女人會這麼做,改變說話聲就像換衣服一樣,一種聲音在家裡使用,一種聲音用來創造第一印象和社交,一種聲音用於夜晚的親密行為。
「什麼意思?」哈利問。
「十一月的死亡名單。」
哈利看著那些照片,明白了她的意思。
「四個人?」哈利壓低聲音。照片前放著一封信,上面是顫抖的鉛筆字跡,都是大寫字母。
「平均每星期會死一個客人,死四個也算正常。紀念日是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三。這些人中有你的……?」
哈利搖了搖頭。「我親愛的蓋爾……」那封信的開頭這樣寫道,旁邊沒有鮮花。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女子問。
哈利忽然覺得她也許沒有別的聲音,只有這一種溫暖低沉的嗓音。
「佩爾·霍爾門……」哈利開口,卻不知道該如何把話說完。
「可憐的佩爾,是的,我們會在一月的紀念日緬懷他。」
哈利點了點頭:「第一個星期三。」
「沒錯,到時歡迎你來參加,兄弟。」
「兄弟」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得那麼清晰自然,猶如句子里輕描淡寫的、幾乎沒有被說出的附加詞。一瞬間,哈利幾乎相信自己是她的兄弟。
「我是警探。」哈利說。
兩人身高差距懸殊,女子必須抻長脖子才能看清楚哈利。
「我好像見過你,但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哈利點了點頭:「也許吧。我來過這裡一兩次,可是都沒見過你。」
「我是這裡的兼職人員,其他時間都在救世軍總部。你是緝毒組的人?」
哈利搖了搖頭:「我負責調查命案。」
「命案,可佩爾不是被殺害的呀……」
「我們可以坐一會兒嗎?」
女子猶豫片刻,環視四周。
「你在忙?」哈利問道。
「沒有,今天特別安靜,平常我們一天得分發一千八百片麵包,但今天人很少。」
她叫了一聲櫃檯里的一名少年,少年同意接替她的工作,同時哈利得知她名叫瑪蒂娜。那個手拿捲煙紙的男子頭垂得更低了。
「這件案子有些疑點,」哈利坐下后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很難說,」瑪蒂娜說。哈利露出疑惑的神色,彷彿嘆了口氣。「像佩爾那種長期吸毒的人,大腦已受到嚴重損傷,很難看出他們本來的個性,想獲得吸毒快感的衝動蓋過了一切。」
「這我了解,但我的意思是……對熟悉他的人來說……」
「我恐怕幫不上忙。你可以去問佩爾的父親,看看他兒子的真正個性還剩下多少。他父親來過這裡幾次,想帶他回去,最後還是放棄了。他說佩爾開始在家裡威脅他們,因為佩爾在家時,他們會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鎖起來。他請我關照他兒子,我說我們會儘力,但沒辦法承諾奇迹出現,當然我們也沒給出承諾……」
哈利觀察瑪蒂娜,她臉上只是呈現出社工人員常見的心灰意冷。
「這種感覺一定糟透了。」哈利抓了抓腿。
「對,只有吸毒者才能了解這種感覺。」
「我是說為人父母的感覺。」
瑪蒂娜沒有回答。一名身穿破菱格外套的男子在隔壁桌坐下,打開透明塑料袋,倒出一堆乾燥的煙蒂——少說也有幾百個,蓋住了另一名男子拿著捲煙紙的骯髒手指。
「聖誕快樂。」穿外套的男子咕噥說,又踏著毒蟲老邁的步伐離去。
「這案子有什麼疑點?」瑪蒂娜問。
「血液樣本沒驗出毒品。」哈利說。
「所以呢?」
哈利看了看隔壁桌的男子。他急於卷一根煙,但手指不聽使喚,一滴淚珠從褐色面頰上滾落。
「我對吸毒的快感有一些了解,」哈利說,「他有沒有欠錢?」
「不知道。」瑪蒂娜的回答十分簡單,簡單到哈利已經知道他下個問題的答案。
「但說不定你……」
「沒有,」她插嘴道,「我不能過問他們的事。聽著,他們都是沒人關心的人,我來這裡是幫助他們,不是來為難他們的。」
哈利仔細觀察瑪蒂娜:「你說得對,很抱歉我這樣問,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謝謝你。」
「我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問吧。」
「如果……」哈利遲疑片刻,不知道自己這樣說會不會欠考慮,「如果我說我關心他,你會相信嗎?」
瑪蒂娜側過頭,打量哈利:「我應該相信嗎?」
「這個嘛,我正在調查這件案子,而每個人都認為這只是個沒人關心的毒蟲犯下的常見自殺案。」
瑪蒂娜沉默不語。
「這裡的咖啡很不錯。」哈利站了起來。
「不客氣,」瑪蒂娜說,「願上帝保佑你。」
「謝謝。」哈利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耳垂居然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