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降臨(7)

第7章 降臨(7)

哈利走到門邊,來到身穿連帽外套的警衛前方,轉過頭去,但已不見瑪蒂娜。警衛遞給哈利一個裝有餐盒的綠色塑料袋,哈利表示拒絕並將外套裹緊了些,來到街道。這時他已能看見紅紅的太陽緩緩落入奧斯陸峽灣。哈利朝奧克西瓦河的方向走去,來到艾卡區,看見一名男子直挺挺地站在雪堆中,菱格外套的袖子捲起,一根針管插在他的前臂上。男子臉上掛著微笑,目光穿過哈利,望著格蘭區的寒霜白霧。

6哈福森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佩妮萊·霍爾門坐在弗雷登堡路家中的扶手椅上,看起來比平常更為瘦小,一雙泛紅的大眼睛看著哈利,放在大腿上的雙手抱著裝有兒子照片的玻璃相框。

「這是他九歲時拍的。」她說。

哈利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一方面是因為這個面帶微笑、身穿救生衣的九歲男孩,看起來不可能令人想到未來他的腦袋裡會射進一發子彈,在集裝箱里結束生命。另一方面是因為這張照片令他想到歐雷克;歐雷克克服了心理障礙,叫他「爸爸」。哈利心想,不知道他要花多少時間才會叫馬地亞·路海森一聲「爸爸」。

「佩爾每次都失蹤好幾天,我先生比格爾就會出去找他,」佩妮萊說,「雖然我叫他別找了,他也不答應。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佩爾住在家裡了。」

哈利壓抑自己的思緒,為什麼無法忍受?

哈利並未事先通知要來拜訪,佩妮萊說比格爾去殯儀館了,所以不在家。

佩妮萊吸了吸鼻涕:「你有沒有跟吸毒者住在一起的經驗?」

哈利沉默不語。

「只要看得見的東西他都偷。這我們能接受,也就是說比格爾能接受。他是我們倆之中比較有愛心的。」佩妮萊皺起了臉,根據哈利的解讀,那應該是微笑。

「他什麼事都替佩爾找理由,直到今年秋天佩爾威脅我為止。」

「威脅你?」

「對,他威脅說要殺我。」佩妮萊低頭看著照片,擦了擦玻璃相框,彷彿它髒了似的,「那天早上,佩爾來按門鈴,我不讓他進來。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他哭著哀求,可是這種小把戲早就玩過了,我已經懂得要硬起心腸。後來,我回到廚房坐下,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只知道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手裡拿著槍。」

「就是那把槍嗎?他用來……」

「對,對,我想是吧。」

「請繼續說。」

「他逼我打開我放首飾的柜子,裡面現在放著我僅存的一點首飾,大部分都已經被他拿走了。然後他就走了。」

「那你呢?」

「我?我崩潰了。比格爾回來之後,帶我去了醫院。」佩妮萊吸了吸鼻涕,「結果他們連葯都不肯給我開,說我已經吃得夠多了。」

「你都吃些什麼葯?」

「你說呢?就是鎮靜劑啊,真是夠了!如果你有個讓你晚上睡不著覺的兒子,因為你害怕他會回來……」她頓了頓,握拳按住嘴巴,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接著她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說:「有時我都不想活了。」哈利得拉長耳朵才能聽見這句話。

哈利看著手上的筆記本,上面一片空白。

「謝謝你。」他說。

「您打算住一個晚上,對嗎,先生?」奧斯陸中央車站旁的斯坎迪亞飯店的女前台說,她雙眼盯著電腦屏幕上的訂房信息,並未抬頭。

「對。」她面前的男子說。

她在心中記下男子身穿淺褐色大衣,駝毛的,但也可能是假駝毛。

她的紅色長指甲在鍵盤上快速跳動,彷彿受驚的蟑螂。在寒冷的挪威穿假駝毛?有何不可?她看過阿富汗駱駝的照片,她男友來信說,阿富汗可能跟挪威一樣冷。

「您是要付現金還是刷卡?」

「現金。」

她將登記表和筆放在男子面前的櫃檯上,並請男子出示護照。

「沒有必要,」男子說,「我現在就付錢。」

男子說的英語十分接近英國腔,但他發音的方式讓她聯想到東歐國家。

「先生,我還是得看您的護照,這是國際規定。」

男子點了點頭,遞出平滑的一千克朗鈔票和護照。克羅埃西亞共和國?可能是新興的東歐國家吧。她找錢給男子,並將鈔票收進現金盒,暗暗提醒自己等客人離開后,得對著光線看看是不是真鈔。她努力讓自己維持一定的儀態,但也不得不承認,她要暫時屈身在這家不怎麼樣的飯店,而眼前這位客人看起來不像騙子,更像是……呃,他到底像什麼呢?她遞上房卡,流利地說明客房樓層、電梯位置、早餐時間和退房時間。

「還需要什麼服務嗎,先生?」她用悠揚的語調說,十分相信自己的英語和服務態度遠超過這家飯店的水平。再過不久,她一定可以跳槽到更好的飯店,但如果不成功的話,她就得修正路線。

男子清了清喉嚨,問附近的電話亭在哪裡。

女前台說他可以在房間里打電話,但男子搖了搖頭。

這下她得想一想了。自從手機廣為流行之後,奧斯陸的電話亭大多已被拆除,但她想到附近的鐵路廣場應該還有個電話亭,廣場就在車站外面。雖然距離這裡只有幾百米,她還是拿出一份小地圖,標上路線,告訴男子該怎麼走,就像瑞迪森飯店和喬伊斯飯店提供的服務一樣。她看了看男子,想知道他是否聽懂了,心裡卻有點困惑,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

「我們倆對抗全世界,哈福森!」

哈利衝進辦公室,高聲喊出他平日早晨的問候。

「你有兩條留言,」哈福森說,「你要去新隊長的辦公室報到,還有一個女人打電話找你,聲音很好聽。」

「哦?」哈利將外套朝衣帽架的方向丟去,結果落在地上。

「哇,」哈福森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你終於走出來了,對不對?」

「你說什麼?」

「你把衣服往衣帽架上丟,還說『我們倆對抗全世界』。你很久沒這樣了,自從蘿凱把你甩……」

哈福森猛然住口,因為他看見哈利露出警告的表情。

「那位小姐有什麼事?」

「她有話要我轉達給你,她叫……」哈福森的視線在面前的黃色便利貼上搜尋。「瑪蒂娜·埃克霍夫。」

「不認識。」

「她在燈塔餐廳工作。」

「啊!」

「她說她問過許多人,可是沒人聽說過佩爾·霍爾門有債務問題。」

「嗯,也許我該打電話問她是不是還有別的消息。」

「哦?好啊。」

「這樣可以吧?為什麼你看起來一臉狡詐?」哈利彎腰去撿外套,卻沒掛上衣帽架,而是又穿回身上,「小子,你知道嗎?我又要出去了。」

「可是隊長……」

「隊長得等一等了。」

集裝箱碼頭的柵門開著,但柵欄處設有禁止進入的標誌,並指示車輛必須停在外面的停車場。哈利抓了抓受傷的腿,又看了看集裝箱和車道之間長而廣闊的空地。警衛辦公室是棟矮房子,看起來頗像在過去三十年間不斷有序擴建而成的工人小屋,而這跟事實相去不遠。哈利把車子停在入口處的前方,步行了幾米。

警衛靠在椅背上,一言不發,雙手抱在腦後,嘴裡咬著火柴,聆聽哈利說明來意以及昨晚發生的事。

那根火柴是警衛臉上唯一在動的東西,但哈利發現當他說到他和那隻狗起衝突時,警衛臉上似乎露出一抹微笑。

「那是黑麥茲納犬,」警衛說,「是羅得西亞脊背犬的表親,我們很幸運地把它引進國內,它是非常棒的警衛犬,而且很安靜。」

「我發現了。」

那根火柴興味盎然地動著:「那隻麥茲納犬是獵犬,所以會靜悄悄地接近,不想把獵物嚇跑。」

「你是說那隻狗打算……呃,把我吃掉?」

「那要看你說的吃掉是什麼意思嘍。」

警衛並未詳細解釋,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哈利,交握的雙手幾乎罩住整個頭部。哈利心想,不是他的手太大,就是他的頭太小。

「所以在警方推測佩爾·霍爾門中槍身亡的時間,你都沒看見其他人在現場或聽見什麼聲音嗎?」

「中槍?」

「他開槍自殺了。有其他人在場嗎?」

「冬天警衛都會待在室內,那隻麥茲納犬也很安靜,就像我剛剛說的一樣。」

「這不是很奇怪嗎?那隻狗怎麼會沒察覺到?」

警衛聳了聳肩:「它已經完成任務了,我們也不用外出。」

「可是它沒發現佩爾·霍爾門溜進來。」

「這個集裝箱碼頭很大。」

「可是後來呢?」

「你是說屍體?哎呀,屍體都結冰了,不是嗎?麥茲納犬對死屍沒興趣,它只喜歡新鮮的肉。」

哈利打了個冷戰:「警方的報告指出你從未在這裡見過霍爾門。」

「沒錯。」

「我剛剛去見過他母親,她借給我這張全家福照片,」哈利把照片放在警衛桌上,「你能發誓你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嗎?」

警衛垂下目光,把火柴移到嘴角,準備回答,卻頓住了。他放下抱在腦後的手,拿起照片,細看良久。

「我說錯了,我見過他,他在夏天的時候來過——要辨認集裝箱里的那個……很不容易。」

「這我了解。」

幾分鐘后,哈利準備離去,他先打開一條門縫,左右查看。警衛咧嘴笑了。

「白天我們都把它關起來,反正麥茲納犬的牙齒很細,傷口很快就會好的。我正在考慮買一隻肯塔基梗,它們的牙齒是鋸齒狀的,可以咬下一大塊肉。警監,你已經算很幸運了。」

「這樣啊,」哈利說,「你最好警告那隻狗,有個小姐會拿別的東西來給它咬。」

「什麼?」哈福森問道,小心地駕駛車子繞過除雪車。

「某種軟的東西,」哈利說,「黏土之類的,這樣貝雅特和她的小組就能把黏土放進石膏,等它凝固之後,就可以得到那隻狗的齒模。」

「了解,這個齒模可以證明佩爾·霍爾門是被謀殺的?」

「不行。」

「你不是說……」

「我是說我需要它來證明這是一起謀殺案,它只是現在缺少的一連串證據之一。」

「原來如此,那其他證據是什麼?」

「就是常見的那些:動機、兇器、時機。在這裡右轉。」

「我不懂,你說你的懷疑是基於霍爾門用來闖入集裝箱碼頭的鋼絲鉗?」

「我是說那把鋼絲鉗令我納悶,也就是說,這個海洛因癮君子是如此神志不清,不得不找了個集裝箱來棲身,那他怎麼可能機靈到去拿鋼絲鉗來打開柵門?然後我又仔細看了一下這件案子。你可以把車停在這裡。」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麼能說你知道兇手是誰。」

「動動腦筋,哈福森,這並不難,而且事實都擺在你眼前。」

「我最討厭聽見你說這種話。」

「我是為了讓你進步。」

哈福森瞥了一眼比他年長的哈利,看他是否在開玩笑。兩人開門下車。

「你不鎖車門嗎?」哈利問。

「昨晚鎖被凍住,今天早上鑰匙插在裡面壞掉了。你知道兇手是誰有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

兩人穿過馬路。

「在大多數命案中,知道兇手是誰是最簡單的部分,通常他們是明顯的嫌疑人,比如丈夫、好友、有前科的傢伙,但絕對不會是管家。問題不在於知道兇手是誰,而在於能不能證明你的大腦和直覺一直在告訴你的答案。」哈利按下「霍爾門」名牌旁的門鈴,「這就是我們現在要做的,找出遺失的小拼圖,把看似無關的信息串聯起來,使其成為一連串完美的證據。」

對講機吱吱作響,傳出說話聲:「喂?」

「警察,我叫哈利·霍勒,我們可以……」門鎖嗡的一聲打開。

「問題在於動作要快,」哈利說,「大多數命案要麼在二十四小時內破案,要麼永遠破不了案。」

「謝謝,這我聽過。」哈福森說。

比格爾·霍爾門站在樓梯口等著他們。

「請進。」比格爾領著他們走進客廳。一棵未經裝飾的聖誕樹放在法式陽台的門口,等著掛上吊飾。

「我太太在睡覺。」哈利還沒問,比格爾就如此說道。

「我們會小聲說話。」哈利說。

比格爾露出哀傷的微笑:「她不會被吵醒的。」

哈福森迅速瞥了哈利一眼。

「嗯,」哈利說,「她吃了鎮靜劑?」

比格爾點了點頭:「喪禮明天舉行。」

「原來如此,壓力很大。謝謝你們借我這個。」哈利把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中的佩爾坐在椅子上,他的父母站在兩旁,可以說是保護,也可以說是包圍,取決於你從哪個角度去看。接著是一陣沉默,三人皆一語不發。比格爾隔著襯衫抓撓前臂。哈福森在椅子上往前移,又往後挪。

「你對藥物上癮了解多少,霍爾門先生?」哈利問道,並未抬眼。

比格爾蹙起眉頭:「我太太只吃了一顆安眠藥,這並不代表……」

「我不是在說你太太,你也許還有機會救她,我說的是你兒子。」

「那要看你說的『了解』是什麼意思了。他對海洛因上癮,這讓他不快樂。」比格爾還想說什麼,卻打住了,看著桌上的照片,「這讓我們大家都不快樂。」

「我想也是。但如果你了解毒癮,就會知道當它發作時,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

比格爾顫抖的聲音中透著憤怒。「你是說我不了解這個嗎,警監?你是說……我太太……他……」他語帶哭腔,「他的親生母親……」

「我知道,」哈利輕聲說,「但毒品排在母親之前,父親之前,生命之前,」哈利吸了口氣,「還有死亡之前。」

「我累了,警監,你來有什麼事?」

「檢驗報告指出,你兒子死亡的時候,血液里沒有毒品,這表示他處於很糟糕的狀態。當一個對海洛因上癮的人處於這種狀態時,他尋求救贖的渴望會非常強烈,強烈到使他拿槍威脅親生母親。但救贖並不是在頭上開一槍,而是在手臂、脖子、腹股溝,或任何能清楚找到血管的地方打一針海洛因。你兒子被發現的時候,那包注射海洛因的工具還在他口袋裡。霍爾門先生,你兒子不可能開槍自殺,因為就像我剛剛說的,毒品排第一,其他次之,就連……」

「死亡也是一樣。」比格爾依然雙手抱頭,但口齒十分清楚,「所以你認為我兒子是被人殺死的?為什麼?」

「我正希望你能告訴我們。」

比格爾沉默不語。

「是不是因為他威脅了她?」哈利問道,「是不是為了讓你太太獲得平靜?」

比格爾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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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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