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嘉玉的母親一旦鬆了口,說出幕後主謀是皇帝。太子勢必會暴怒無疑。」下值后,宋微跟陳聞之圍坐在火爐旁,復盤各方意圖。
昨晚,她急中生智用土塊求貴老將軍出手救人,也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
陳聞之在火爐上溫著一碗桂花釀,伸手搓花生米吃。宋微思索之餘,有一下沒一下的撥著炭爐里的土豆,以防烤焦。
陳聞之眯了眯眼睛,一顆一顆的嚼著花生:「別擔心,貴老將軍的為人我知道,你既然師承於貴不凡,怎麼說他也會照拂一二。再說,當今天子都不能完全讓貴老將軍變成他的狗,太子就更不可能讓老將軍心甘情願俯首跪拜。」
宋微撥土豆的動作頓了頓,薄薄的眼皮掀開,眸光很亮。她說:「師父的意思是,貴老將軍並未完全臣服於太子麾下,他做事依然有自己的準則?」
宋微可以說是陳聞之和貴不凡看著長大的,對她可以說是十分了解——這丫頭聰明得很,你說一句,她都能想到十步開外。
而宋微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不拘泥於表面,她的意思是未來真到了奪嫡爭鬥時,貴老將軍不會盲目愚從太子。
陳聞之頷首:「那是自然。」
他舀了一杯酒,喝完後繼續說:「老頭子我離開鄴都十幾年不問世事,如今對鄴都情況一無所知。你且說說太子那邊的情況。」
「太子是如今慶雲帝最看好的嫡子,他為人中庸,表露在外的性格不算偏激。再加上他對待師長尊敬有加,在朝堂上廣聽諫言,虛心求教。這是歷代明君身上所必須具備的品質,很讓慶雲帝看好。」宋微抬眸看著陳聞之,沒有賣關子,繼續說,「師父聽了這些,恐怕也會覺得太子是當皇帝的不二人選。但事實則不然——」
宋微撿了一根瘦長的枝幹,用另一端被火燒黑的地方在兩人腳下畫出如今版圖。
「其一,周、文二王各自在封地積威甚重,兵權已經擴展到有威脅鄴都的趨勢,只靠一個儒雅的皇帝無法壓下二王野心。相反,時日一久,二王定位心生怨懟,到時恐怕不能善了。其二,太子雖能廣開言路,卻經常善惡不明、是非不分,此前兩年我趁閑暇時,將錦衣衛所記檔案全翻看了一遍,涉及太子的案件有一百八十多起,而且全都以太子親信勝訴結案。其三,太子妃家族勢力擴大確實是太子登基的助力不假,但如今卻有些失衡。太子妃兄長為戶部尚書,侄兒去年又進了吏部,參與官員考核。這是要將不順於太子的官員全都剔除在外。」
陳聞之趁宋微說話,又迅速喝了一杯酒,在宋微看過來的時候,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同時還能人五人六的回應:「從微兒說說的這幾點來看,太子氣度不足,思想狹隘,典型的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此前微兒說太子有小聰明卻無大智謀,現在看來總結的異常精確。他只著眼於鄴都這一畝三分地,不曾想鎮守在北境和南境的兩位王爺,當真目光短淺。」
陳聞之在宋微一眨不眨的目光下,將酒杯倒扣:「好好好,師父不喝了。」
宋微只是擔心師父的身體,她撈出一隻土豆放在碗里,剝了皮遞給陳聞之:「吃些東西再喝酒。不過,話又說回來,太子目光如何其實並不重要,只要日後內閣說的話太子聽,只要朝廷中有說客能讓兩位王爺相互掣肘幾年,再慢慢琢磨著削藩的事情。那麼國家依然可以長治久安。」
這也是皇帝明知太子壓不住兩位王爺,卻依然執意立大皇子為太子的原因。
宋微想了想,說:「至於那位太子妃,前些日子我在宮門口倒是跟她有一面之緣,瞧起來不簡單。我想,如果今日太子聽了真相後會十分暴怒,那麼能勸住他的,恐怕只有太子妃了。」
能被宋微稱讚不簡單,那就一定有過人之處。
陳聞之吃著烤熟的土豆,問:「你剛說她兄長是戶部尚書,她爹是誰?」
「我只是聽說他父親在十多年前過世了,叫朱丞運,應該是當年的內閣次輔。」
陳聞之仔細想了想,給宋微搖搖頭:「挺中規中矩的一個人,我對他沒什麼大印象。」
爐火漸漸熄滅,師徒兩人分開休息,廚房的酒氣也漸漸被寒夜冷風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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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日,就逼近年關。
太璽十八年,並非官員考核的大年,按理說各地官員不用前來鄴都述職,只需要呈遞奏摺表明自己今年政績,並且拿到吏部官員評價的合格即可。
但因為當今天子身體每況愈下,再加上那壓在所有人心頭的八百萬兩白銀,內閣提早宣布讓各地長官動身前來述職。不僅僅是布政司的官員要來,就連分了封地的王爺們也要悉數回歸。
這就熱鬧了。
但熱鬧之餘,錦衣衛和禁軍們的活兒也更多,看守城門的守衛加了一倍,街上巡邏的人員也多了兩成。
而錦衣衛中所的所有成員,幾乎沒有一個能準時按點回家吃飯的。
宋微對這種工作強度已經見怪不怪,去年年關,她負責皇宮安全問題,每天連一個時辰都睡不夠,生怕出現一點紕漏。
如今,掌管一切的人成了燕王時逍,他每天也忙的腳不沾地,這下徹底無暇顧及宋微。
宋微倒是抽空悄悄去城外那處村莊看了一眼,貴老將軍不在,她是偷偷潛進去的。看到嘉玉的母親依然活著,宋微就放心許多。
她自己現在沒有能力給嘉玉母親安排一個安穩的落腳地,在這裡有貴老將軍照看,暫時還算安全。
宋微帶著一顆安定下來的心回去,現在天還亮著,宋微跟在排隊進城的百姓後面,一步一挪的往前走。剛走到城門裡,恰好看到燕王府的馬車轉頭,風帶動馬車上的小窗帘飄起來,宋微就這麼和時逍撞上視線。
宋微:「……」
宋微眼睜睜看著馬車停下,時逍那張隱含煞氣和倦意的面容從馬車上下來,他只需要掃一眼,就知道宿北和宿南都跟丟了,而面前這人剛從城外回來——至於她出去幹了什麼,除了宋微自己,其他人不得而知。
時逍皺了皺眉頭,如今前來鄴都述職的官員何其多,宋微本就善惡不定,還能甩開宿北和宿南自行出去,可見一直放任她行動,遲早要出大事。
時逍冷聲吩咐:「帶回去。」
宋微在旁邊人來抓自己的時候並未掙扎,只是無辜的眨了眨眼睛,說:「這不合適吧,燕王,卑職雖然在錦衣衛就職,但怎麼說也是女子,您這樣做,污了卑職的名聲事小,您日後若不好說親,那就很嚴重了。」
旁邊的侍衛不禁替宋微抹了一把虛汗,燕王如今在鄴都權勢如日中天,面前這女子敢當面說他,那還是真是不要小命。
「不牢宋姑娘挂念,帶走,上車。」
馬車停下不過須臾,復又咕嚕嚕的轉起來。宋微跪坐在時逍對面,一絲被抓包的緊張感都沒,還能笑著道歉:「多謝燕王送卑職兩份禮物,只可惜卑職無福消受,還請燕王不要責難他們。」
時逍沒吭聲。
他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宋微的一舉一動,他發現宋微不管從坐姿,還是走路姿勢,都鮮少有女兒家作態——姑娘家們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穿裙子,完全走不出宋微這麼大的步子。
而且,宋微跪坐的時候,腰桿兒挺直,從衣領處延伸而出的纖白脖頸看起來柔柔弱弱,卻又因為周身氣質,給人的感覺是堅韌挺拔。
宋微不同於時逍見過的任何女子,她身上透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狠勁兒,彷彿要跟什麼人不死不休。
時逍猛然意識到,宋微進入鄴都,好像就是抱著豁出命的想法來的。
她到底為了什麼,僅僅是為了給表兄報仇嗎?
宋九的死,裡面肯定有不少牽扯,雲昆宋家不會真以為送來一個不要命的小姑娘就能報仇?
時逍打量宋微的時候,宋微也在打量他的這架馬車。
宋微眼光好,什麼東西值錢,什麼東西只是虛有其表,她一眼就能看出來。燕王這架馬車裡,大部分東西都很值錢,她粗略估計一下,若是將這馬車裡的東西全部折成銀子賣掉,少說也得上萬兩。
燕王果然財大氣粗。
時逍突然開口:「太子給了你什麼好處?」
宋微掀開眼帘看他,道:「太子?王爺何出此言?卑職這趟出城,不過是想要欣賞雪景罷了。」
這原因說出來鬼都不信。
時逍一雙眼眸寒涼無比,說:「從今日起到年關,你不得離開宿北和宿南視野半步。」
宋微誠懇道:「卑職定不為燕王添亂。」
她淺色的唇一開一合,明眸含情,當真讓人看不出半點差錯。
要不是時逍記得大概十日前,這人在皇宮裡那充滿恨意的眼神,他差點都要以為宋微改投在自己麾下了。
「你又在計劃什麼壞主意?」時逍問。
宋微一愣,隨即啞然失笑:「燕王還是不信任卑職。可您也知道,自從卑職上任以來,還未做過一件逾矩的事情。」
她這個笑容很真實,就像春日裡青青草原上覆蓋著的陽光,讓人看了不由得渾身放鬆。與此前的冷笑簡直天差地別。
時逍目光落在她的唇角,似乎在判斷她此話的真假。
可實際上,時逍心裡門清,宋微這話肯定是假的,她既然都敢豁出性命來鄴都,那還有什麼怕的呢?
可能是兩個人在馬車裡太無趣,宋微將心中疑惑說出來:「恕卑職直言,王爺看起來與太子殿下似乎並不和睦?」
馬車最終停在燕王府門前,時逍下了馬車,站在原地等宋微出來。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答宋微的問題。
王府的管家原本已經守在門口,打算迎接自家主子進去,沒想到王爺站在原地等候,那馬車裡定然還有其他人。
管家一愣,沒想到在鄴都還有人能跟王爺共乘一架馬車。
宋微並不想要這麼大的排場,這會兒她要是下去了,傍晚她與燕王時逍共乘的消息就要傳進太子耳中。
其實宋微並不擔心太子懷疑自己,她只是不想惹麻煩,畢竟這跟追查銀子失蹤案毫無干係。
她推辭說:「王爺,貴府寸土寸金,卑職一個鄉下姑娘,唯恐污了您家地面……」
管家幾乎要呆在原地,愣成一座人形石雕。
——這怎麼還是姑娘家的聲音?難道王府快要辦喜事,迎接王妃了不成?
時逍最近連軸轉的忙,沒耐性跟宋微廢話,道:「下來。」
管家有些不敢苟同悄悄看了時逍一眼,怎麼能跟姑娘家這麼說話——他家王爺平素名聲已經夠爛了,現下對姑娘家還這麼不假辭色,以後可怎麼討媳婦兒啊。
管家真是為時逍操碎了心。
宋微當著眾人的面下了車,時逍不再多言,轉身往府內走。只留下一個張大嘴巴的年邁管家對著宋微這張臉發怔。
當宋微還是宋九的時候,她跟燕王府這位管家老伯是有過幾面之緣的,但不算很熟。見老伯這樣子,恐怕會誤以為宋九沒死。
果然,老伯下一句話就是:「宋、宋、宋九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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