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熱戀
柯爾斯滕建議騎車去福斯灣的波托貝洛,就半小時路程。拉比在王子街上柯爾斯滕認識的一家店租了輛自行車,他騎得不太穩。柯爾斯滕自己有一輛櫻桃紅的12速自行車,還帶高級的夾式剎車器。他儘力跟上她。在下山的半道上,他變換了一個擋速,但鏈條卻不聽使喚,在輪軸上跳躍旋轉,毫無力道。挫敗感和一絲熟悉的憤怒,在他內心升騰起來。要走回到那家店,路程可還不短。但柯爾斯滕卻是另一番模樣。「你看你,」她說,「你這個大傻瓜,真有你的。」她把自行車倒立起來,反轉排擋,調整后變速器。她的手很快被機油弄髒,最後臉上也沾上一點。
愛,是對愛人文韜武略的敬仰,這韜略,承諾修正我們的脆弱與失衡;愛,是對完美的追尋。
他已然愛上她的淡定,她那份「凡事皆終於無事」的信心。她性格樂天,不信宿命,這些美德,為他這位不同尋常的蘇格蘭新朋友所擁有——她的口音過於濃重,他需要重複三次,才能確認她說的是「暫時」一詞。拉比的愛,是在找尋到與他互補的種種力量和自己渴盼的一系列品質時,合乎邏輯的反應;他的愛,源於認定自身不完美——源於對完美的渴望。
並非只是他如此。柯爾斯滕也試圖彌補自身的其他不足。直到上大學,她才第一次走出蘇格蘭。她所有的親戚都集居在這個國家的一個小角落。那兒的人,心性狹隘,缺少色彩,充滿粗野氣息,崇尚自我否定。她極力讓自己追隨南方人的品性。她嚮往的是光亮、希望和信奉自身、充滿激情的人們。她敬畏陽光,厭惡自己的蒼白與不耐曬。她的牆上就掛著一張非斯麥地那[1]的海報。
了解拉比的過往,令她興奮。他父親是黎巴嫩土木工程師,母親是德國空姐,這讓她著迷。他給她講述自己在貝魯特、雅典和巴塞羅那的童年故事,其中有陽光、美好和不時發生的極度危險。他會說阿拉伯語、法語、德語和西班牙語。他的情話(以淘氣的方式訴說),充滿異國風情。與她的嫩白紅潤不同,他是橄欖色皮膚。他坐著時,會交叉著大長腿,他過於纖細的手會製作腌茄子沙拉、塔博勒色拉[2]、土豆沙拉。他用自己的世界滋養著她。
她,也在尋找令自己重歸平衡、實現完美的愛情。
愛,同樣也關乎脆弱,關乎對方的脆弱和悲傷帶給我們的觸動——尤其當這些脆弱和悲傷並非因由我們而起(譬如戀愛初期)。目睹愛人身陷危機、淚水漣漣、無計可施、意志消沉,這讓我們得以安心——儘管他們文韜武略,卻也並非天下無敵。他們也會有困惑迷茫。此種認知,會引導我們步入支持者的新角色,減輕我們對於自身缺陷的羞恥感,讓我們因共享的苦痛經歷,而與他們貼得更近。
他們搭乘火車去因弗內斯看望柯爾斯滕的母親。她堅持要來車站迎接他們,即便需要搭乘巴士從鎮子那頭趕來。她叫柯爾斯滕「小乖乖」;在站台上,她緊閉雙眼,牢牢擁抱著女兒。她頗為正式地伸手與拉比相握,道歉說眼下並非好時節:尚是下午兩點半,天色卻已接近黃昏。和女兒一樣,她也有一雙活潑的眼睛,但眼裡多一份無所畏懼的氣質,所以,它們的注視令他頗不自在——在逗留期間,它們總在不經意間端詳他。
柯爾斯滕的家是一棟狹窄的灰色房屋,兩層樓,帶個露台;正對面是她母親執教三十年的小學。在整個因弗內斯,很多人——店主、律師、醫生——都記得,當年是在麥克利蘭太太的啟蒙下,開始學習基礎算術和《聖經》故事。更為獨特的是,大多數人都能回憶起,她以其獨特的方式讓他們感受到,她不僅深深喜愛著他們,卻也極容易被他們辜負。
他們仨一邊在起居室用著晚餐,一邊看一檔智力競賽的電視節目。沿樓梯而上的牆上,整齊地掛著鑲金畫框,那些是柯爾斯滕幼兒園時的畫作。過道處擺著她的洗禮照片;廚房裡有她身穿校服的肖像畫,那時她七歲,牙齒稀疏,模樣敏感。書架上有一張她十一歲時的海灘快照,她穿著T恤、短褲,骨瘦如柴,頭髮蓬亂,滿臉無畏。
她的卧室,幾乎還保留著她去阿伯丁[3]學習法律和會計學之後的模樣;衣櫥里掛著一些黑色的衣服,書架上堆著皺巴巴的平裝教材。在一本企鵝版的《曼斯菲爾德莊園》[4]裡面,少女時代的柯爾斯滕這樣寫著:范妮·普萊斯[5]:最平凡之人的美德。存於床下的一本相冊里,有一張偷拍的她和父親的合影;他們站在克魯登灣[6]的一輛冰淇淋車前。那時她六歲,一年之後,父親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家族的說法是:一天早晨,結髮十年的妻子去學校上課後,柯爾斯滕的父親收拾了一個小手提箱,然後不辭而別。他惟一留下的,是玄關桌上的一張小紙條,潦草地寫著「對不起」。之後,他在蘇格蘭四處遊盪,給一些農場打短工,與柯爾斯滕僅存的聯繫,便是每年寄張賀卡和一份生日禮物。十二歲那年,她收到一個包裹,那是一件九歲孩子適穿的羊毛衫。柯爾斯滕將它退回到卡馬赫莫爾的地址,並附上一張紙條,直言不諱地說,她希望寄件人早上天堂。自此,他再沒來過隻言片語。
他的離去,如果意在另一個女人,那麼這只是背叛了婚姻。然而他的拋妻棄子,只為能孑然一身,能更安然獨處,甚至都懶得以令人滿意的理由來粉飾動機——這種拋棄,更深刻、更抽象,也更具毀滅效應。
柯爾斯滕躺在拉比懷裡,講述著陳舊往事。她雙眸通紅。這,是他愛的她的另一部分:一個能耐超群者的脆弱。而她,也同樣如此感受著拉比——在他的故事裡,可以述說的悲傷也不在少。在經歷了充滿宗派暴力、滿眼路障和夜宿防空洞的童年之後,十二歲的拉比和父母離開貝魯特,前往巴塞羅那。可是,在那兒的舊碼頭附近的公寓里安居不過半年,他母親就開始腹痛。她去看了醫生,診斷結果竟是肝癌晚期;這種晴天霹靂,摧毀了她兒子對於萬物永存的信念。三個月後,她就離開了人世。不到一年,他父親就再婚了,娶了一個感情疏遠的英國女人;現在他們住在加的斯[7]的一套公寓里,過著退休生活。
柯爾斯滕渴望穿越數十載,去安撫這個十二歲的少年——她驚訝於這份渴望的強烈。她不斷去回想拉比和母親在她去世前兩年拍的那張合影,那是在貝魯特機場的停機坪,他們身後是一架漢莎的噴氣式飛機。拉比的母親飛亞洲和美國的航線;當兒子在家中翹盼時,她尚在為飛機前艙的富商們整備餐食,確保他們的安全帶得以繫緊,端茶遞水,笑顏迎人。拉比記得,每逢該她回家的日子,他會過於激動,幾近嘔吐。她曾在日本給他買桑葚樹纖維做的筆記本,還從墨西哥為他帶回阿茲特克廚師的彩繪雕像。人們都說,她長得像電影明星羅密·施奈德[8]。柯爾斯滕的愛的中心,是一種期許,期許將源自拉比長埋心底、幾乎從未提及的失落感的那份創傷治癒。
當愛人最終領悟我們,相比於其他人或甚而比我們自己,都更領悟我們混沌、尷尬和恥辱的那些部分時,愛便達至巔峰。另有人知曉我們、同情我們,並諒解已被洞悉的那個我們,這奠基了我們全身心的信任與給予。愛,是對於愛人洞察我們那迷亂、焦慮的靈魂的一份感激之情。
「你又進入了自己那種『憤怒、羞愧卻又冷靜』的模式。」一天晚上,拉比在一個租車網為自己和四個同事訂了一輛中巴車,網頁卻在最後一關卡住;他不確定是否預訂成功,可有從他卡中扣款。「我覺得你應該尖叫,爆個粗口,然後上床來。我不會介意。明早我可以致電租車的地方,幫你問問。」她總能精準地洞察到,他無力表達自己的憤怒;她認識到,他在把困難轉化成一種麻木和自我厭惡。她可以辨識並描述他以何種形式表達自己的狂怒,卻又不致羞辱於他。
同樣,她可精準地領會到,他很擔心自己在父親乃至其他男性權威人物的眼中顯得微不足道。在他們前往喬治酒店首次見他父親的路上,她開門見山地對拉比耳語道:「你想啊,他怎麼看我,或者又怎麼看你,這毫無所謂。」對拉比而言,他彷彿與一位好友,頭頂艷陽,重返自己曾經只能孤身暗夜前往的一片森林;他發現,那些曾經令他駭然的兇狠形象,原來真的不過是巨石在錯誤的角度投下的陰影。
在愛的初期,戀人得以體味徹底的心安神定:終於可以肆意展露自己,無需顧慮失當,而作極力粉飾。我們可以坦承自己不合俗規,並非德高望重、頭腦冷靜、行事穩健,或「精神健全」;我們可以幼稚、沉溺幻想、瘋狂、滿懷希望、憤世嫉俗、脆弱、多變——如許種種,愛人均可理解、可接納。
深夜十一點,晚餐已用,他們卻又奔去覓食,在普利斯頓街買了羅斯-阿根廷餐廳的烤肋排,然後去草地公園,坐在長凳上,沐浴著月光享用。他們用滑稽的口音交談著:她是來自漢堡的遊客,在尋找現代藝術博物館時迷路了;而他,來自阿伯丁[9]的捕龍蝦的漁夫,因為聽不懂她奇怪的語調,而束手無策。他們重拾童年的頑皮。他們在床上彈跳;他們互換背馱;他們說長道短。派對之後,他們總會對所有客人指指點點,他們對彼此的忠誠,伴隨對眾人日益增加的不忠誠,而變濃加深。
他們厭惡自己日常生活的虛偽;他們讓彼此從妥協中解脫;他們覺得秘密已經蕩然無存。
他們必須正常回應這個世界強塞給他們的各種名號——由政府機構認可、見於各種正式文書;然而,在愛的激發下,他們找尋著與自己的種種柔情更精確一致的昵稱。柯爾斯滕變成了「胳肢」,這在蘇格蘭口語中表達「了不起」之意,在拉比聽來,它頑皮、天真,也靈活、堅定。而他,在推薦她吃了尼克爾森廣場一家熟食店的茴香和薑黃風味的黎巴嫩蛋糕之後,則成了「黎巴嫩杏仁蛋糕」;於她而言,它恰如其分地捕捉到這個眼神憂鬱的黎巴嫩男孩有所保留的甜美和地中海情調。
註釋:
[1]摩洛哥的旅遊城市,位於非斯市。
[2]一種黎巴嫩生菜,將去皮小麥搗碎后浸入熱水使之鬆軟,濾干后與切碎的番茄、洋蔥、薄荷混合併澆橄欖油和檸檬汁而成。
[3]英國蘇格蘭地區的主要城市之一。
[4]英國作家簡·奧斯丁的代表作之一,以鄉鎮的中產階級日常生活為題材,通過愛情婚姻等方面的矛盾衝突反映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英國社會的風貌。
[5]《曼斯菲爾德莊園》的主人公,出身貧寒,在與社會的種種矛盾衝突中,通過對外部世界的勤勉洞察與反省,進行堅持不懈的自我塑造,最終實現了自我的完善以及與社會的融合。
[6]蘇格蘭港口。
[7]西班牙最古老的城市,由腓尼基人建於公元前一千年。造船工業發達,是西班牙的造船業中心之一。
[8]奧地利演員,因出演《茜茜公主》三部曲而出名。代表作有《茜茜公主》《一個女人的光輝》《重要的是愛》《借夫記》等。
[9]蘇格蘭北部港口,阿伯丁郡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