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道是清心照明腸】(下)
對於李清照豪爽任俠、還有些自來熟的性子,趙明誠等人已是見怪不怪;何虎等人卻是看得兩眼直,這個楊秀才真是好膽啊,一見面就嘴上大占易安居士的便宜不說,居然還跑過去蹭吃蹭喝?幾個人彼此對望一眼,都是苦笑搖頭,看來還是讀書人吃香啊。
廟中此刻已經升起了兩堆火,楊凡和李清照等人圍著一堆,燒烤著風雞餚肉、喝著高梁清酒,好不快活;何虎等幾個胥吏自知身份不夠,只得蹲在另一堆篝火旁,吃些肉湯干餅,看著楊凡與李清照、趙明誠痛飲美酒,一時也說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
李清照酒量極豪,坐下后先自行喝了三碗酒,才掃了何虎他們幾個一眼,微皺秀眉道:「楊師弟怎麼會和衙門的差役混在一起,難道你也入了公門,做了胥吏?」
胥吏雖然也有出官一說,但是總歸是個『三色人』(注2),正經的讀書人寧願白皓經,也是要熬個進士出身的,因此都從骨子裡看不起這些胥吏。而那些做了胥吏的讀書人,更會被排斥出士大夫的圈子,所以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正經讀書人是絕不肯投身為吏的。
李清照見楊凡器宇不凡,又是武夷先生胡安國的弟子,論理是不該為吏的,可若非如此,在這風雨之夜,他為何會與何虎等人混在一起?因此才有此問。
楊凡苦笑一聲,揚了揚雙手道:「如今我是個待罪之身,這是被押去陽谷受審呢……何都頭關照我,才幫我去了國法,倒是讓師姐誤會了。」
他這次箭傷麻三,為的就是讓自己這個在陽谷舉目無親、又無資財的讀書士子受到有心人的關注。想不到還沒到縣治,就遇到了李清照這個在北宋擁有極大影響的美女詞人,以及她的丈夫趙明誠,自然是順桿就爬,說起這事來面容凄苦、雙目更是隱現淚光,讓人頓生探究之心。
果然,李清照夫妻先是一愣,待看清他的神情,不由都露出疑惑的目光。趙明誠看了何虎一眼,微微點頭道:「知道尊重讀書人,總算沒有白做了這許多年胥吏……」何虎聽到他的話,縮了縮腦袋,心中暗呼僥倖。幸虧自己一路上對楊凡還算禮遇,要是稍有欺凌之處,被這位前相的三公子捅了上去,只怕立刻就要有天大的麻煩,衙門裡的差事丟了還在其次,光是這『有辱斯文』的罪名,就夠他喝上一壺的。
李清照卻道:「不知師弟犯了什麼事情?能否對我講述一二?」
她生來便有個任俠任情的性子,愛打抱不平,常常為庶民言聲、為百姓求公平,一般的州府官員,都要讓她三分。如今聽到楊凡居然犯了官司,自然要問個清楚,如果真是楊凡觸犯國法,那便罷了,若是蒙受冤屈,說不得她這位師姐就要管上一管。
「師姐有所不知,知庸本是個南歸漢兒,初至大宋時,舉目無親……」
楊凡將自己如何從北地南逃,被冷秋平哄騙著做了贅婿,婚後不過半月,便被派來陽谷做個看管土地的差事,結果被麻三欺上門來,自己在萬般無奈之下,才憤而傷人的經過細細講來。
李清照先是為他北地逃人的身份感到好奇,續而又為他與玉娘之間相憐相愛的真情感動,待聽到冷秋平命他來到陽谷,卻只給一貫鐵錢和幾石霉爛的糧食時,粉面上已是蘊滿怒氣。
及至聽到楊凡遇到嚴秉贈書,加入湖湘學派,到了萬家村后,更是修文強身之時,大才女的臉色才算稍稍好看了一些。正要露出笑容,卻又聽到麻三這個潑皮欺上門來,居然要強買小春兒,一對本就稍嫌濃重的秀眉頓時微微擰起,竟隱隱透出了幾分殺氣!
「射得好!堂堂男兒,被人如此欺上門來,若是不能衛護妻子,正是白活一場了!」聽到麻三被楊凡一箭射傷,李清照竟然咯咯大笑,只覺心中暢快無比:「這種惡徒無賴,正當一箭射死了才好,師弟就不該手下留情!」
這時外面風雨漸住,廟中甚為安靜,她這一聲喝彩,何虎麻三都是聽得清楚,麻三臉色一變,看看李清照身旁環衛的兩名騎士,將脖子又縮了回去……
趙明誠卻聽得微微皺眉,楊凡的經歷確是可憐可敬,但是他箭傷麻三,卻是觸犯了國法。自己妻子若是個尋常鄉間婦人,胡亂議論倒也罷了,可以她的身份,當著陽谷縣的公人如此說話,便是大大的不妥。
自父親趙挺之逝后,他便被蔡京誣陷,追奪了贈官,夫妻兩人屏居青州,屈指數來已是八年。李清照一代才女,身處明堂,便可指點天下事;身在鄉間,也能悠然見南山,可他趙德甫卻是萬萬不甘心、不死心!
這八年蟄伏青州,趙明誠表面上安分守己,其實卻是交結清流,每每暢談朝政,早有復出之心。這次受了提舉京東西路學事程振之請,攜妻暗訪京東西路學事諸狀,就是要為他日復出做個鋪墊,讓那位正與蔡京斗得不可開交,以『存紀綱,守格令,抑僥倖,振淹滯』為己任的鄭相公另眼相看,謀求進身之階!
當此關口,需當謹言慎行,若是妻子這一番言論被傳了出去,上達天聽,至少一個『輕狂妄語』之罪是逃不掉的,他也難免要受牽連,這對他的復出大計可是十分不利!
想到這裡,趙明誠輕輕咳嗽了一聲,微笑道:「內子就是這個狷狂性子,倒是讓楊兄弟見笑了……」他不隨著李清照叫楊凡師弟而稱兄弟,看似親熱,卻是暗中與楊凡保持了距離。
楊凡只是微笑,說到識人觀人,他這個見識過後世人情的現代人要強過宋人不知凡幾,如何看不出趙明誠的虛情假意?只是人家說得客氣,又是批評自家妻子,倒讓他這個外人無法置喙。
「德甫此言差了,我夫妻受程伯起之請,暗訪京東西路學事諸況,楊師弟正是因為求學無門,才被小人欺壓,這也是與學事相關,我等若是視而不見,卻是對不起程提學之託!」
此時的李清照,還沒有和丈夫分離,夫妻間感情甚篤,仍是那個『沉醉不知歸路,驚起一灘鷗鷺』的狷狂人物;尚沒有寫出『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種哀沉愁思的作品,因此聽了趙明誠的話,也不顧還有楊凡在場,立即不留顏面的加以反駁。此時的趙明誠也還沒有找到小三兒,對她仍是痛惜愛憐,聞言只是連連苦笑……
「師姐與德甫先生無需為我爭執,否則倒讓知庸難以自處了……」
楊凡搖頭道:「雖然事出有因,但我畢竟是傷了人,觸犯大宋國法,怎可不究?相信知縣相公必會秉公而斷,卻不至冤枉了我。師姐與先生乃當今貴人,一言一語牽動天下,若是為我這點小事出頭,沒的讓人恥笑,只怕反是不美了……」
趙明誠本以為他會順竿爬上來,攀扯著自己與妻子為他出頭,沒想到楊凡卻說出這麼一番知冷知熱的話來,不由對楊凡開始另眼相看起來,深深地打量了他幾眼,點頭道:「楊兄弟這樣說,倒讓德甫心中不安。也罷,待此案了解后,程伯起那裡有我去說,讓你進入縣學甚至是州學,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那就多謝德甫先生了。」楊凡聞言大喜,剛才聽他夫妻兩個言道,那位程伯起應是主管京東西路學事的官人,按後代的說法,那就是省教育廳長啊?如果有他的門路,自己這個湖湘學派的『後起之秀』要入縣學,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麽?
注1:因為《水滸傳》的影響太大,郎中不得不聲明一下,衙內不是貶義詞,在宋代,官宦人家的公子,統稱衙內。
注2:三色人是攝官(蔭補)、進納官和流外官的總稱,都不算正途出身。胥吏就是出了官,也畢生是個流外官,往往終身遷轉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