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皎皎君子柔且鋼】(上)
子時一過,雨雪漸止,呼嘯的北風卻足足颳了半夜,次日一早起來,只見天光大亮,空中連半點積雲也無,正是個策馬遠行的好天氣。
李清照夫妻還要去暗訪學事諸況,卯時三刻便早早告辭離去。臨別之時,李清照將楊凡叫到車旁,低聲道:「楊師弟,陽谷縣知縣隋舉隋尚文是崇寧年間的進士出身,雖然在進士中算是二等,卻是個極有才情的人,長於詩詞歌賦,只是策論文章稍差,才沒能博取個進士及第。這位知縣相公常常慨嘆自己生不逢時,未能趕上以詩詞取士的好時機,也因此痛恨改革舉士制度的王荊公,排斥新法,這些你要體會得……」
楊凡笑著點了點頭,此時朝廷雖然在各地設有提舉刑獄司,但是提刑官辦理的多為重大疑難和案情古怪,難以定性的案件。像他這種普通刑事案,還是由知縣一把抓,李清照把這位知縣相公的喜好憎惡相告,正是要他『知己知彼』,盡量博取隋舉的好感。
「多謝師姐,知庸理會得。」楊凡對李清照報以感激的微笑,將她夫妻二人送出廟門,看著馬車遠遠離去,才步回廟中。
此時何虎等人已弄好了早飯,幾人匆匆吃了,便向陽谷縣治孟店而去,一夜北風將原本泥濘的路面凍得梆實,因此馬行極快,未及午時,便進了縣城。
陽谷縣衙和尉司相距不遠,隔街相望。何虎按照程規,先押解楊凡進了尉司,銷去捕票,納了人頭,才將楊凡帶到訊房前,壓低了聲音道:「秀才公,尉司筆吏還要為您做份身狀,才好將案子轉赴縣衙,讓知縣相公排期審斷。我便在門外等候,一俟取了身狀,便帶您去縣衙那邊。秀才公放心,在您羈押待審的這段時間內,我自會關照縣獄的人,為您整備出一間乾淨爽潔的單人牢房來……」
自從在山神廟中見到李清照與楊凡投契的樣子,何虎真是連腸子都悔青了。要不是楊凡箭傷麻三這事屬於刑案,他必定會強壓著麻三與楊凡和解,免得將來連他也要受牽連。可眼下尉司已經備了案,案子是萬萬撤不下了,他也只能亡羊補牢,想方設法地巴結楊凡,免得被他秋後算賬。
「這樣只怕是不好吧?」楊凡笑著看了這位滿臉諂笑的陽谷縣副都頭一眼。他讀過大宋律法,知道在元豐以後,除三大陪都與一些大府城的尉司外,各縣尉司已經取消了尉獄,所有犯人改為縣獄關押。何虎這個步兵副都頭就猶如後世的武警中隊長,有兵事時便率領鄉兵,無兵事時便負責撲盜緝人,以他的身份,要給自己在縣獄開個單間不是不可以,卻是犯了大宋律法。按照大宋律,能在獄內享受單間待遇的,必須是有品級官身的官人,莫說他連縣學還沒能得入,就算是京城的太學生,也沒有這個資格啊。
何虎陪笑道:「好,好,有什麼不好?秀才公這樣的人物,就連易安居士也要另眼相看,如何可與縣獄中那些腌臢之徒住在一起?正該住在單人房間才是……」
「呵呵,那就多謝都頭了。」楊凡點了點頭,輕輕撩起衫腳,邁步進了訊房。他箭傷麻三,求得是出頭之機,可不是真心跑來縣獄受苦的,難得何虎這廝有眼力、有孝心,那又何必拒絕他的好意呢?
所謂身狀,就如官員的告身,要載明嫌犯姓名、出身、有無功名官身、身長多少,面容氣質如何,以便上官斷審,避免冒名頂替。這本來不過是常見的刑事程序,可有宋一代,厚官薄吏,吏人要求生存,就有種種做奸謀利之法,比如今天做身狀,若是普通嫌犯不懂孝敬,兩個尉司書吏就能使出剝衣查看的手段,讓犯人在大冷天先凍上半個一個時辰,若是再不懂事,說不準還要查查犯人那五穀輪迴之所,弄一個遍地菊花殘……
可當看到楊凡一身長袖博袍,蹬靴而立的文士模樣,兩個小吏哪裡還敢放肆?又聽他說是南歸漢兒,正合朝廷厚待之列,再又是讀書人身份、湖湘學派的弟子,兩個書吏更是微笑連連,直恨不得叫聲師兄才好。
因此楊凡這個身狀只用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做好了,其中還有不少溢美之詞,什麼『身長七尺、玉立淵峙、儀容俊美、儒雅豐格、天公厚造、似非齪人』等等等等寫了一簍筐。楊凡自己拿過來一看,都忍不住咧嘴,這哪裡是嫌犯的身狀,只怕那些官人的告身也沒有寫得如此華美吧?
做完書狀后,何虎及幾名衙前押了楊凡,並原告麻三一起,徑奔縣衙而來。今天剛好是王柄王押司當值,縣衙六大押司之中,獨有他是個老於刑獄的刀筆,不但精通律法,而且世故圓滑。何虎問明了是他當值,頓時心中大喜,這位王押司是出了名的左右逢源,由他來立訟檔,自己就更不用擔心了。
王柄先將麻三這個原告提了進去,照例詢問一番,與他在尉司所做的告狀對照,待到沒有了疑問,才將楊凡叫進去詢問案情,建立訟檔,以便提交知縣相公排期審斷。
過了不過盞茶時分,何虎便見楊凡施施然走了出來,正尋思王押司的詢問度何以這麼快,就見王柄隨後走出,沖他點點頭道:「何都頭,先將疑犯楊知庸安置在縣獄吧,等候師帥(注1)開堂斷案。」
「秀才公,那就請吧……」何虎正欲親自帶楊凡前往縣獄,以便為他安排個乾淨些的單人牢房,卻聽王柄道:「何都頭,你且留下,我有話說。」
何虎一愣,只得交代了趙大和劉鬍子兩人幾句,讓他們帶著楊凡去了,望了王柄一眼:「押司這是?」
「這個楊知庸不但是讀書人,還是湖湘學派的弟子,何老弟你可知道?」王柄看著楊凡去遠了才開口道。
「知道……」何虎苦笑一聲。
「知道你還招惹這個麻煩?」王柄睨他一眼:「像這種普通刑案,如何把你驚動了?那個原告麻三,究竟是與你沾親還是帶故了?」
「那麻三是我的遠房表弟……」何虎苦著臉道:「只是那直娘賊來尋我時,卻沒說楊知庸竟是個秀才,還是個有門派的,這要早知道……」
「早知道?早知道給你個膽子你也不敢前去抓人是不是?」
王柄嘿嘿一笑:「何老弟啊,要不怎麼說你粗鄙少文呢?你可知道師帥曾是湖湘學派創始人武夷先生胡安國的好友,后又尊奉武夷先生為師,稱得上君子之交,亦師亦友,你如今卻抓了湖湘學派的門人,而且還是為一個在酒樓廝混的閑漢出頭,嘿嘿……嘿嘿……」言罷冷笑兩聲,卻不肯再多說了。
何虎全身一顫,這麼冷的天氣,額頭上卻冒出大顆汗珠來:「押司,押司救我!」
王柄瞥了他一眼,只是手捻鬍鬚,沉默不言。
「案子已經無法撤了,我道他是個有來頭的讀書人,一路上也算小心謹慎,可……可誰能想到,師帥與那位武夷先生竟是故人……押司救我啊!」
何虎猛地一咬牙,將右手大大張開道:「五十貫如何!」
王柄笑看他一眼,搖了搖頭。
「押司,你究竟要如何!」何虎也急了,他一個吏人,五十貫已經是大半身家了,這王柄居然還不滿意?
注1:宋時知州、知縣等州縣長吏的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