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燭搖影暗沉香】
繞著縣城轉了一圈,王阿常又指揮著這頂青布小轎回到了冷府,從右側的小門而入。門內只有冷管家和嚴西席帶著幾名家丁迎接,既不見冷玉娘,也未見到冷秋平和他的三位夫人。『贅婿如妾』,在這個年代,不要說是婚後地位,就連成親這天,上門女婿都是和小妾一樣要走偏門的,能有個管家和西席來迎,冷秋平已經算是很給他面子了。
冷管家看了從轎子中走下的楊凡一眼,笑嘻嘻地迎了上來:「王乾娘,老爺說了,我家姑娘身體虛弱,想讓她的陪嫁丫頭頂替她出來拜個堂,現在都已經準備好了,您看可好?」
王阿常沒好氣地道:「贅婿入門時讓陪嫁丫頭拜堂,那是冷員外愛惜女兒,父慈女孝,可不正是段佳話麽?我老婆子還能說什麼,那就走罷……」話中卻有些陰陽怪氣,從冷管家身邊挨過時,悄悄將伸到背後的一隻枯乾皺摺,生了許多斑點的手翻了過來,手心向上,拇指食指中指湊到一起,搓動了幾下。
「這老婆子,卻是個老狐狸!」
冷管家肚裡暗罵了一聲,知道沒能瞞過這老乾貨,只得掏出一塊足有二兩重的銀子,悄悄塞進了她的手裡。王婆子得了好處,頓時笑開了臉,唱曲兒般捏著嗓子叫了起來:「新郎官入花堂嘍,大家手腳麻利著點兒,快些拜過了堂,一頓酒飯總是少不了你們的。」
原來冷玉娘知道今天就要成親,不久便要與父親兄弟斬斷情分,傷心之下,病情再次加重,就在楊凡坐著轎子圍著縣城轉悠的時候,便再次陷入昏迷。
冷秋平想起那名道人的話,頓時擔心起來,生怕她會在拜天地時有個好歹,因此才非常『體貼』的讓春兒這個陪嫁丫頭代她拜堂。這在外人看來自然是父慈女孝的佳話,卻瞞不過王婆子這個眼睛毒辣、又見過冷玉娘多次的老乾貨包打聽,她如果不趁機敲詐冷家幾兩銀子,卻也枉了『一世英名』。冷秋平雖然生意做得大,在范縣有錢有勢,可他這位『冷大善人』也怕王婆子把事情張揚出去,這個虧他是必須吃的。
被王婆子和冷家下人們推搡著,楊凡這個『新嫁郎』步入了冷家正堂。冷家是前後五進的深宅大院,正堂就位於第三進,是望北背南的高房正屋,黑瓦青磚,房高足有丈五,內里空間也大,要是按照現代的標準,至少也有一百個平方左右。所用的檁子、椽條,都是一等一的上好榆木,就連檁子上所設的承塵,也不是普通人家常用的葛布,而是上好的青羅。
正中間的硬木直屏上,被人臨時貼了張用紅紙寫成的囍字,前面擺了張四方紅木桌,點著一對紅燭,放著幾樣乾鮮果子,除此之外,牆壁窗戶上也未見貼彩張紅,真是比後世提倡的『簡單婚禮』還要簡樸的多。
紅木桌的左右兩側,分別坐著冷秋平和他的大夫人冷風氏,這個四十上下、衣著華麗的女子如同她的名字一樣,連看人的目光都是冷冰冰的,讓楊凡感覺十分的不舒服。
比起她來,分坐左右的兩位如夫人就順眼的多了,雖然難免有些驕奢之氣,看楊凡的時候都是用一種戲謔的眼光,但勝在年輕貌美,最小的那位估計也就比他大不了兩三歲,還是比較養眼的。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坐在三夫人的下手邊。看他身形瘦削,一雙眼睛雖然清亮,卻帶著疲憊之色,臉上泛著一層不健康的紅色,明明年未及冠,卻像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一樣,似乎來陣大風就能將他颳走。
他看了楊凡幾眼,微微點了點頭,然後就重重地咳嗽起來。旁邊負責服侍他的家人連忙送上一碗茶湯,少年接過喝了,將咳嗽暫時鎮住,又抬頭打量起楊凡。楊凡有些奇怪地回看了這少年幾眼,只覺這少年看他的目光有些古怪,似乎帶著幾分親切,又有幾分探詢和不安,就像是在審視著他一樣。
這少年就是冷秋平的老兒子心頭肉,在廟裡請了替身,還有個法號叫做『了知』的冷青雲。這個病根子倒不像他的老子,與姐姐的感情非常好,冷玉娘天性至厚,對這個從生下來就病弱的弟弟十分關愛,兩人雖然不是一個母親,卻比許多同母所生的還要親近友愛,冷青雲更是將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當成了母親一樣尊敬。
冷秋平的心思,府里早已傳的盡人皆知,卻唯獨瞞著他一個人,所以當聽到姐姐要招婿,冷青雲既為她高興,又為她擔心,只怕姐姐遇人不淑。因此對楊凡是在審視懷疑之中,帶著一份愛屋及烏的親近,這種複雜的感情,自然讓楊凡摸不著頭腦了。
至於分立在兩邊的觀禮人,卻沒有什麼外人,都是冷家的遠近親屬,除了姻親外,就是未出五服的人(注1)。這也是按照招贅婿的規矩,成親之日只會擺設親人間的家宴,卻不會招引外來的賓朋,除非是招養老女婿,才會小範圍地請一些至交好友來喝喜酒。
楊凡也沒心情去注意這些人,只是望著身穿紅色纏枝花衣裙,頭頂繡花蓋頭的春兒,差一點忍不住笑出聲來。
快滿十四歲的春兒比同齡人要早熟一些,此時已經渡過了她人生中的第二次青春育期,身高隱隱已經過了五尺。胸前的兩朵小蓓蕾因為被胸圍子緊緊纏著,還看不出規模如何,不過那纖纖一握的細腰和已經頗具規模的挺秀翹臀,卻還是謀殺了在場許多男性的目光。幾個半大不大的小子,看得雙眼火熱,目光都是緊緊地盯著她,心裡直罵楊凡這個窩囊廢真是走了桃花運。
這時代的陪嫁丫頭身份很特殊,既是下人,又是半個主子,除非主子同意她嫁人,否則就會順理成章的成為『通房大丫頭』,也就是沒有正名的妾室;其工作內容不僅包括在日常生活中服侍官人和娘子,還可以在娘子『不方便』等必要時刻為官人侍寢暖床,身為娘子的只可以吃醋,卻無法從道義上去指責她們。
比如《紅樓夢》中服侍賈璉和王熙鳳的萍兒姑娘,說她是大丫鬟也行,說她是賈璉的小老婆或者『陽光下的情人』也可以;鳳辣子這樣手段狠毒的大醋罈,能夠活活逼死尤二姐這個『二奶』,但是對萍兒卻只能挖苦幾句,吃上些乾醋作罷。萍兒惱起來甚至可以與她指著鼻子對罵,也不見她做出什麼處罰,這便是因為萍兒是陪嫁丫鬟,身份特殊。
還有為了爭奪『寶玉房中第一人』,而出手害死俏晴雯的花襲人,所為的也不過是這個身份而已。
冷家這些五服內的小子們可不認為楊凡會傻到把這麼一朵將開未開的鮮花兒拱手讓出,同意她嫁給別人。自然是羨慕嫉妒恨,連帶著看向楊凡的目光中也帶了幾分火氣。(話說,有同意主角把小春兒拱手讓人的嗎?現在是開始路線鬥爭的時刻了!)
春兒看來非常緊張,又因為頭上頂了個蓋頭,要看清楚腳下的路都費勁,因此走起來小心翼翼,不知不覺間用上了當初楊凡教給她的貓步。她的身材嬌小,這一走起來,倒像是小孩子學模,簡直就是邯鄲學步,這些宋人只是覺得好看,楊凡卻覺得十分好笑。
在一名婆子的引導下,春兒走到楊凡身前,與他面對面的站定,兩人距離不足三尺,陣陣處子幽香向他不停襲來。
楊凡聽到她的呼吸聲忽然變得非常急促,顯然是有些緊張,忍不住低聲道:「不要怕,很快就過去了。」只見紅蓋頭輕輕點了一下,呼吸聲果然平靜了不少,顯然是春兒聽到他的聲音,心中安定了不少。
這年頭婚事程序雖然繁雜,卻與他這『贅婿』無甚關係,司儀當眾宣讀了他的入贅文書後,就開始了拜天地程序。楊凡和春兒在司儀的指揮下,拜天地父母,然後夫妻對拜,送入洞房。送入洞房自然只是虛設,這會兒還沒過午時,也不是睡覺的時候,楊凡作為今天的『新郎官』,是要挨桌子敬酒同時被灌酒的。
若是普通男子娶妻,灌他酒的人多半是為了將新郎官灌醉后好去大吃新娘子的豆腐。在此時也有『三天不分大小』的說法,只要有辦法調開新郎,凡是已經成人卻未成家的親屬男子,都可以摟著新娘玩個『假鳳虛凰』的把戲(注2),只要不來真的,新郎官也得認倒霉。
不過楊凡卻是個上門女婿,他這邊的親屬一個也沒有,酒席上都是娘家人,所以這酒仍然要灌,只不過不是為了鬧洞房方便,而是要給他這個贅婿一個下馬威。
楊凡在後世混跡娛樂圈,說到喝酒從沒怕過誰,哪裡會被他們唬住,等到拿起酒杯一嘗,更是樂了。
這不就是後世的女士香檳麽?喝起來酸酸涼涼的,還帶著一絲甜味……楊凡砸吧著嘴,總算是明白為啥水滸傳里說武松可以連喝十八碗酒了,以他的酒量,別說是十八碗,二十八碗三十八碗也是毛毛雨啊。
原來此時還沒有真正的高度白酒,蒸餾酒的工藝要到元代才會出現,真正普及則是明代以後的事情了。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寫道:「燒酒非古法也,自元時始創。其法用濃酒和糟,蒸令汽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壞之酒,皆可蒸燒」,元代的《飲膳正要》中,也有關於蒸餾器和蒸餾酒的記載。
這個年代用來解決『酒濁』問題的方法,還是濾,酒的度數自然就高不到哪裡去了。
像這種低度酒,對於宋人來說或許已夠一醉了,但是對於楊凡這個經受過後世『酒精考驗』的戰士來說,喝個幾斤下去也沒啥感覺。這一下心裡有了底,便與那些存了心思的冷家親屬拼起酒來。
轉眼之間,幾個找他斗酒的年青人就被灌到了桌子下面,其餘人見他如此海量,頓時面面相覷,卻是無人再敢找上來挨灌了。
楊凡又走到冷秋平桌上,敬了他和三位夫人幾杯,口中『舅舅姑姑』的叫個不停;冷秋平見他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生怕他信口胡說,把自己冤他做贅婿的事情嚷了出來,便叫兩個小丫鬟攙扶著他去了後院洞房,心中想著只要過了今晚,這個女婿便算是坐實了,到時關起門來,這對小夫妻還不是任憑自己隨意揉捏麽?
***
兩名小丫鬟皺著眉,扶著滿身酒氣的楊凡繞過正堂,穿過月門、耳道,徑直向『洞房』走來。
這洞房其實就是冷玉娘的居室,被一個獨立圈出的小院包裹在內。院內按八卦方位分別種植了松、柏、槐、楊等各類樹木,院子正中還有一個頗具匠心的金魚池,渾圓一體,中間又用水牆隔成了一個陰陽雙魚的圖案,整個院子赫然就是個辟邪趨吉的太極八卦圖。
這本是冷秋平聽了那名遊方道士的話,故意如此布置來鎮壓冷玉娘這個『天煞孤星』的,不過卻也成就了冷府第一風景絕佳之處。此刻月牙兒剛剛升到樹梢,絲絲縷縷的月光透過密密麻麻地樹杈投射在池塘的水面上,映得這個陰陽魚好像流轉起來了一樣,動靜結合,分外的奇妙。
楊凡似乎醉得更加厲害了,一面走著,一面時不時地乾嘔兩聲,大口噴出酒氣,弄得兩個小丫鬟掩鼻不已,對他說不出的厭煩。好容易將他攙到了冷玉娘的香閨前,兩個丫鬟敲了幾下門,聽到門內有人嬌聲而應,便忙不迭地轉身離去了,只把楊凡一個人留在了門前。
對楊凡這個沒有絲毫地位的贅婿,兩個小丫鬟是沒興趣拍他馬屁的,這次要不是冷秋平指派,自恃是三夫人心腹的她們,甚至都不會多看上楊凡一眼。
房門『吱呀』一聲響,門內探出一張剛剛洗去脂粉,卻更顯清麗的小臉來,正是春兒。看到春兒,楊凡正了正身子,迷離的雙眼也突然變得清亮起來,倒把春兒唬了一跳:「姑爺兒,您沒喝醉啊?」
「咦,小娘子不是拜完堂就離開了麽,怎麼知道我喝醉沒喝醉呢?」楊凡嘻嘻一笑,沖春兒眨了眨眼。他心裡開心地緊,這小丫頭還是非常關心本官人的嘛……
「我……」春兒被他戳破,小臉兒又是一紅:「人家才不管你醉不醉呢,官人,你……你快來看看娘子吧,她……她又昏過去了。」官人這個稱呼,在有宋一代專指有官身的人,普通人之間可不能亂叫。不過妻子稱呼丈夫『官人』,卻不算犯忌,春兒如今已經是陪嫁丫鬟,甚至還替冷玉娘拜了堂,因此叫起官人來,卻是理直氣壯。
「怎麼,我娘子她昏迷了?」
楊凡一驚,此前聽冷管家說過冷玉娘身體虛弱,所以才會讓春兒代替她拜堂。他還以為這年代的富家小姐多半都跟林黛玉一樣弱不禁風呢,因此也沒怎麼往心裡去,此時聽春兒說她居然昏迷了,才重視起來,忙道:「快帶我去看看娘子。」
等跟著春兒走進房間,看清了房內的布置后,楊凡頓時就是一愣。
他萬萬沒有想到,以冷家的財勢,為冷玉娘準備的新房竟然如此簡陋,甚至用簡陋都不足以形容,簡直就是寒酸已極。
房間分裡外兩進,就像現代的兩居室,不過面積卻小得可憐。外間不過五六個平方,擺著一張已經有些破舊的小木床、一張八仙桌和幾個團凳,雖然桌子上蓋了紅布,點了喜燭,可楊凡實在沒辦法從這些破舊的傢具上看出一點辦喜事的樣子。
內外室之間的隔扇門兒上,甚至連個紅喜字都沒貼,糊窗欞的紙,也是一半新一半舊,甚至有了些破損。楊凡越看越來氣,糊弄人也不帶這麼糊弄的吧?這是小姐成親還是寡婦改嫁呢,難道說冷大善人是當今的『嚴監生』(注3)不成?
推門兒走進內室,一股女兒家閨房中的特有香氣和著濃濃的藥味撲面而來。楊凡四處打量了一下,心中更怒,只見內室中連塊遮羞的紅布都省了,一張普通的柏木桌兒已經磕磕碰碰有了不少傷痕;女孩兒家最重視的梳妝台上,竟然只擺放著半盒打開的胭脂水粉;台上的銅鏡都有些凹陷了下去,顯然是使用過久,多次研磨拋光的結果。
內室中擺放的那張架子床雖是用上好的黃花梨打造而成,頂蓋、圍子、立柱上也雕刻了許多活靈活現的花鳥人物,看來極是精美,卻也不知是多少年的物件了。不但床前那張紅木腳榻早就磨得不見了漆面,就連最不易受損的立柱上也有許多劃痕和一塊塊新舊不一的斑駁漆痕,至於攏掛在四根立柱上的白羅紗帳,早就隱隱泛了黃色,值此大喜的日子,冷家不但沒有換上紅羅帳,甚至連一掛新帳子都懶得用!
楊凡壓住怒火,抬眼向床上望去,只見一襲薄薄的粗布料被子下,隱隱現出一個凹凸有致的身子。一位面容清瘦的美麗女子,正閉目側躺在枕上,白皙的臉蛋瘦如瓜子,一頭順滑的青絲有些散亂地披灑在肩頭,長長的睫毛下,兀自留有淺淺的淚痕。
她的身子在被子下輕輕蜷縮著,似乎在昏迷之中,仍在下意識地保護著自己,就如同一隻受傷的小鹿,在等待著救助她的人出現一樣……
楊凡看得心中一酸,只覺這個可憐的女子似乎已經在這裡等待了他千年萬年一般,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去,用手摸了摸冷玉娘的額頭,怒道:「她這是燒了,冷家怎麼不聞不問!」
注1:五服,是指從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父親一直算到自身這五代以內的直系和旁系親屬。
注2:這種風俗古來就有,沒成家的小叔子摟著剛過門兒的新嫂子睡覺,那是應當應份的事,這叫『睡熟覺兒』。古時找個老婆也是不容易的,有些人家兒子不少,媳婦就一個,這樣做也是在男女性~事方面為沒娶到媳婦的小子們開個蒙;而且大兒子萬一不在了,有了這『睡熟覺兒』的緣分,小兒子也能近水樓台先得月,免得肥水流入別人家,這算是樸素的農民智慧吧。至於什麼烈女不嫁二夫,那是明末和清代『禮』入邪道,用來壓迫女性的手段,這個時代的女子還沒這麼慘。秦檜的遠房親戚,名女子李清照,甚至還搞過離婚,而且居然還成功了!
即使到了今天,這種風俗在一些偏遠地區還是存在,不算稀罕。
注3:嚴監生是《儒林外史》中描寫的一個吝嗇鬼,與西方的葛朗台算是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