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曲弄梅驚四座
就在雲低已經百無聊賴,恨不能將頭頂的一樹梅花數上一遍時。這宴會終於要正式開始了。
只見園子另外一邊的亭台樓閣間漫步走來一行人。打頭的是幾位年長者,約莫正是此間主人謝中郎一行了。
謝中郎一行人剛行至梅林中,就聽得其中一個朗朗的聲音說道:「謝某讓諸位久候,深表歉意,然則,等來了戴逵戴安道,諸位也不枉今日來了一遭。」這聲音中歉意倒沒有許多,一股子自得卻實實在在。想是這位戴安道是為極難得的人物了。
雲低只覺這名字實在有些熟悉,稍稍抬頭,見林中諸人聽得謝中郎一言都急急向這席間聚攏過來。雲低就趁機打量謝中郎一行人。最前中間的一位應該就是方才說話的謝中郎,他左右各站了兩位年紀稍長的長者,都是儒雅端方、面含溫和笑意。其後還有幾位年紀輕輕的俊美郎君,雲低匆匆一瞥也不敢再細看,無從知曉哪位是戴安道。
手臂上突然傳來一道強力,是苑碧死勁兒攥住了她的衣袖。
雲低驚詫的看向苑碧。苑碧目光定定,卻是越過了雲低又越過了謝中郎看向他身後的方向。
是誰,讓苑碧如此失態?雲低想起來時車窗外的一瞥。心中突突。總覺得慌亂得很。
「今日只談風月,諸位可自入席,不用拘於虛禮。」謝中郎說完偕同身側兩位長者率先入席。
餘人也自尋了位置入席。一席約莫三四人,雲低略略看了一下,今日的小宴實在盛大,除卻添茶倒水的仆婢竟仍有三四十之多。零星散落在林中鋪了偌大一片。時下士人最愛清談,三五不時的聚會很繁多,但一般都是幾個人的小宴更便於交談,像這種規模的宴會並不多見。
苑碧帶著雲低撿了離眾人稍遠的一席入座,想來是為了雲低更不引人注目。
才剛坐定,一團陰影籠罩過來,雲低稍一抬頭不意外地看見王良和那藍衣少年朝旁邊的席位走來。
藍衣的少年見雲低望來,燦然一笑。這笑容不似王良,只是冬陽融化冰雪後涼薄的暖意。它帶了一種奇異的力量,讓人覺得雖天氣晦暗,依然如沐春風般。就好似……對了,就好似許久前那個吹葉笛的少年,笑容里滿是安撫的力量。然則,吹葉笛的少年那笑容,是溫和宜人的,讓人不自覺想回其一笑。而這少年的笑,似撥開雲霧般的耀眼璀璨,甚至讓人無法直視其容光。
「不知小姑是謝氏哪位女郎?」聲音依舊華美而潤,說出來的話卻讓雲低心下一墜,只因這話問的正是雲低。
「那足下又是王氏何人?」苑碧冷淡的反問少年。
藍袍少年一撩衣擺,十分閑適的跪坐在葦席上,執壺倒了一杯桂花酒,朝苑碧和雲低的方向一舉:「在下琅琊王獻之。」
雲低驚得差點從席上一躍而起,幸而生生的按捺住了。原來這位少年就是王逸少的第七子,名滿建康的王獻之。
這時王良也端正地跪坐在了王獻之的旁邊,斜睨了苑碧一眼。
這意味,不言而喻。
苑碧也不言語,心道我問只歸問了,並沒有要回答你。
苑碧從不肯在人前把雲低說為婢女。卻又萬萬不敢憑意氣說出實情,這中間且不說對謝中丞的清譽多有毀傷,把一個沒入族譜的姑子說做士族女郎,這追究起來也是大罪。
苑碧也自執壺倒了一杯酒,朝王獻之一舉,一飲而下。
王獻之又是一笑也不再說什麼。一旁的王良卻頗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唇角。
雲低一直不甚明了這王良。
婚姻乃大事,更何況這王良似是在琅琊王氏中還頗具分量,他的婚姻真得能因一時少年意氣就決定了么?
若不然,他又為了什麼讓族叔來定下苑碧。對一個僅一面之緣,且這一面並不愉快的女郎,他竟是動了心么?
且就看王良今日對苑碧的態度,也實在看不出究竟是喜是惱,實在讓人費解。
這廂王獻之二人才剛坐下,就見司馬聃姑侄二人不知是從哪裡冒了出來。新安嘴裡還直嚷著:「幸好沒有被謝老頭髮現,不然給告知了太傅又是一通說教。」
話說他們二人加上身後一群仆婢丫鬟還是頗引人注目的,生生就能在謝中郎面前隱匿了去,也是奇人。雲低十分佩服。
司馬聃卻是一臉的不情願,被新安強捺在了王獻之兩人旁邊的一席。
「林中這許多席位,姑姑為何偏選這裡,哼……」
「這席位離謝老頭最遠不過,難道阿聃想被抓回去念經去?」
……
姑侄二人好一通竊竊私語后,才見司馬聃面上十分勉強地不再說話。
新安端正坐好,扭頭看向王獻之的方向,嘴角帶了一絲壓抑不住的喜悅。
司馬聃見狀又嘟囔一句:「哼,就知道姑姑是為了王家九郎……」
司馬聃這一句是負氣說出來,聲音並不小,連雲低都聽了個清清楚楚。就見新安長公主如此潑辣性子聽了這一句,竟然也面現羞赧之色。
只不知道,這王家的九郎,究竟是王良還是王獻之。
雲低也微微側了頭看向王獻之和王良。王良仍舊是跪姿端正於席,執壺蓄酒,像是沒聽見司馬聃那一句。王獻之也是絲毫不露倪端。看這二人毫無驚慌之色,約莫這並不是個秘密。
這王家兩位郎君都不做聲,戲就沒得看了。
連著三席,坐著的六位,有五位都執了壺喝起酒來,就聽泂泂酒入杯中的聲響,再無人言語。這個角落又離正位的謝中郎頗遠,前面入了哪個題談著什麼,這角落只能聽個約莫。
雲低無奈地拿了几面上一隻小小的玉石杯子藏在廣袖下左右拋接著消遣。
時辰已降至正午,梅林中添了幾許暖意。鉛灰色的天空卻還是不見轉晴,依舊沉沉地壓的人喘不過來氣。連昂立於枝頭的梅花,看多了都覺太刺目。
忽而,一聲竹笛音自士族子弟中間悠悠傳來。
笛聲初時只是隱約可聞,斷斷續續地自梅林中順著清香裊裊升騰而出,將整個梅林中的沉悶,浮躁一滌而空。漸漸地,林中喧雜的交談嬉笑之聲觥籌交錯之聲都低了下去,笛聲愈發清晰起來,笛聲清越,像是穿過暗沉沉的天空,直達碧落九重天。一串串音符流淌而出,不論是高亢的、婉轉的、富麗的抑或是清澈的,都直逼人心尖,直要將人心底最執著的念想都引誘出來一般。
雲低起初只是覺得這笛聲悅耳,細聽下去竟好像被曲子勾出了千般思緒萬般回憶,一時間沉溺了進去。待笛音漸逝,雲低自思緒中回神時,才忽覺林中明朗許多。陽光不知何時穿過了雲層,穿過了頭頂密密匝匝的梅枝,在地上落下斑斑駁駁的投影。
雲低揚起頭,越過梅樹向上的天空,一片澄明,浩瀚遼闊。
一絲陽光照在枝頭的一滴露珠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華。雲低眯了眯眼睛。
這奏笛者的技藝何其精湛,其意境何其洒脫超然。
前面的幾十位士族子弟,也正激動昂昂,大讚這曲子精妙。問是何人所奏,是何曲子。
人影流動,影影綽綽間,雲低一偏頭,就看見了那襲竹青色的長衫。也不知是不是花了眼,竟覺得那人像是對她綻出了一個笑意。
再看去,已經被涌動的人影堵了個結實。
就聽得謝中郎志得意滿的聲音:「諸位諸位,這便是戴安道的高足,桓伊桓叔夏,方才一曲弄梅是叔夏即興之作。」
四周唏噓一片,即興之作便是如此艷驚四座,若認真來該是何等境界。真不愧是戴安道高足。
雲低驀地扭頭捉住苑碧的衣袖,急急道:「苑碧,我記起來了,這位戴逵戴安道……」
話尚未說完,就見苑碧面上涼涼一笑:「怪不得我總不能知曉他究竟是誰,原來他不叫戴逵,竟叫桓伊。」
雲低一琢磨她這話,就明白過來。
這個一曲弄梅驚四座的桓伊,原來就是昔日墨竹亭教她葉笛的自稱戴逵的那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