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思君不見下豫州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這是自謝中郎家宴后,苑碧說過最多的一句話。
雲低無奈地再勸道:「阿碧,你就罷了吧,不讓出去就不出去便是。」
苑碧瀲灧的眸子一黯,垂下頭去,低低地說了一句:「雲低,你不曉得,我若出不去,此生許是再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這個他指的是誰,雲低心知肚明。苑碧書案上語焉不詳的那首詩,去謝中郎府上的途中苑碧的異動,再到後來梅花樹下苑碧幾近直白地傾訴。雲低再想不明白,真愧於這一胞雙生的身份了。
雲低納罕道:「怎麼就見不得了,雖王良稟了郎君要禁你幾日,並沒說今後都不許你出去了,何至消沉如此?」
「你不懂,我……恐怕是等不到了……」
後面幾個字幾乎是呢喃,雲低隱約覺得不太好,也並沒有仔細去追問。只說:「苑碧,你那日說的話,實在太讓王良失了面子,他有怨憤也是常情,你莫要太記恨。」
畢竟是以後要相伴一生的兩個人,雲低想著,多說合一些,總是好的。
提到王良,苑碧黯淡的眸子霍然一亮,啐了一聲道:「什麼面子,什麼常情,憑什麼我要給他做足了面子。背後搗鬼,小人也!」
雲低見一句話反倒讓苑碧更遷怒王良,只能低嘆一聲不再說話。
就事論事而言,這件事,王良並沒有過分的地方。苑碧是他未過門的妻子,說了不該說的話,做了不該做的事,他沒有當面詰責,只是小懲大誡的讓謝郎君禁足苑碧幾日。已經很算得寬宏。
只是……哎,奈何。屋漏偏逢連夜雨。
偏苑碧又從族學里聽說一事,更是讓苑碧惱透了王良。
桓伊桓叔夏原本家在建康,卻從少年時期一直在族叔桓溫西府歷練。近日才剛返建康,準備應詔入仕,以便侍奉年歲已高的老母。
原本吏部都要列冊,水到渠成的事,偏到最後關頭被截了下來。桓伊不但沒能留在建康,反而被下旨派往離建康千里之遙的豫州去了。把持吏部的太宰王述,正是琅琊王氏的同枝太原王氏中人。苑碧以為必是王良又從中作梗。
雲低聽苑碧說起這件事,並不很贊同苑碧的推測,只覺是苑碧因為對王良的惡感遷怒於他。畢竟王良只是個尚未及冠的少年郎,琅琊王氏再怎麼權高位重,也不該為了一個小小少年的私怨做出這等無稽之事。
且不說桓伊本身所屬的龍亢桓氏乃是當朝頂級的門閥,就桓伊本身據聞也很得權臣桓溫的賞識,他從西府回歸建康,桓溫竟親自相送數十里且以親兵數百相贈護其周全。這樣一個人物,王氏不可能不去權衡其中利弊擅自開罪。
雲低如此這般地告訴苑碧,苑碧卻決然不信,在心裡又將王良恨了幾遍。無奈派遣公文已出,任誰也難以更改了。苑碧除了向雲低牢騷幾句,別無他法,就連想見桓伊一面也是不可能。
雲低反覆琢磨了幾次,以為苑碧只是一時的迷戀,時間久了念頭也就淡了。
誰能知道,人生中許多的變數,就是從些小小的不以為然開始的。
誰又能知道,出身陳郡謝氏,堂堂三品中丞家的嫡女,千金之軀。竟敢獨自跋涉千里之遙。
誰也不能想到,雲低自然也沒有想到。
那是在聽說桓伊的消息之後的第二日。午後雲低來尋苑碧,卻聽她的貼身小婢鏡花支支吾吾地說:女郎去了安石公府上尋道韞小娘子敘話去了。
安石公雲低自然是聽說過的,這位族叔可謂名滿建安。
尚未及總角就被評為:風神秀徹,后當不減王東海。至時下,更有風評:安石不出,奈蒼生何!如此讚譽,江左簡直無人能及。
然則,人各有志,安石公無意仕途只隱居會稽每日里遊山玩水。
鏡花口中的道韞小娘子,就是安石公的兄長安西將軍謝奕的嫡女。自安西將軍謝奕去年病逝后,年方十歲的謝道韞就隨叔父安石公去了會稽。聽聞近日剛返建康。
苑碧自幼只愛同雲低頑在一道,很少與人交好,這謝道韞是苑碧屈指可數的幾位好友之一。自她去年隨叔父去了會稽,這是頭一次回建康,苑碧自然要去尋她。
雲低只納罕,原本這樣的事苑碧自然會同自己招呼一聲再去,這次恐是太久未見道韞,等不及自己來便先去了。
既是苑碧不在,雲低就自慢慢沿著園中小徑準備逛回自己的住處。
謝府內苑頗廣闊,雖沒有謝中郎府上那樣置地數十畝鑿池修林的奢華,也並不遜色。亭台軒榭俱是別出新意,巧思現於微處。一花一木皆是稀世珍品,滿眼風華。
景色是極好的,只是缺少人氣顯得有些荒蕪。內苑中除卻苑碧和雲低只住了幾位謝郎君大婚前的侍婢以及一些下人婢僕。平日里身份所礙也並沒有什麼走動,更顯得園子里渺無人煙。
苑碧的住處自是在內苑最尊貴的地段,而雲低也自然是住在最不顯眼的角落。間距不算很近,雲低平日里走著也無甚感覺,今日走著卻只覺心中煩躁無比,不知為何。
回到自己的住處,雲低益發覺得頭昏腦脹,乾脆和衣倒頭睡下了。
大汗淋漓的自夢中驚醒時,才發覺已是夜深。雲低拭了拭額上薄汗,恍惚覺得有些事情,自己好似忽略了過去。
是什麼事情?是什麼……
是,是了,今日竟然是安西將軍謝奕的忌日,前幾日就聽說謝道韞是隨安石公回來祭奠的,應是不宜見客的吧。苑碧怎麼會選謝奕的忌日去與謝道韞敘舊。絕無可能。
那麼,苑碧她……
去了哪裡?
回想起小婢鏡花支支吾吾的神情,雲低面色霎時變了,苑碧她,該不會?
雲低掀開錦被,鞋子隨便趿拉上就飛奔向苑碧的居處。
苑碧,苑碧,你可千萬不能這麼傻,豫州遠在千里,千里之外啊……
雲低心中默默念著,默默禱告,只求一會兒能看見苑碧睡眼惺忪的抱怨她幾句。
然而,雲低並沒有看到睡眼惺忪的苑碧,只從戰戰兢兢的鏡花手中接過一封信箋。
筆風秀逸中隱見蒼勁的隸書,正是苑碧親筆。
展開信箋,草草讀了一遍,雲低的心跌至谷底。苑碧果真去了豫州,且是只帶了小婢水月一人前往。
這個傻苑碧,她怎麼敢這樣,她竟然敢……雲低身子一顫,踉蹌著扶住了鏡花,再瞥了一眼手上的信箋,最後一句話:縱使萬水千山,雲低,我也一定要去尋他一個答案。
雲低慢慢站正身子,倏地,狠狠一巴掌抽向對面的鏡花。
「為何女郎私自外出竟不攔阻?為何不稟告郎君?」
鏡花已被打得懵了,只扶住腫了半邊的臉,怔怔說不出話來。
燭光搖曳,雲低的臉龐半明半暗掩在那燈光里,從未有過地疾聲厲色將她柔順的面龐染上几絲兇狠。見鏡花一句話說不出來,雲低揚起手掌又要再打。
鏡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急急跪在地上道:「娘子饒我,是女郎自己嚴禁我說出去了,只讓我在你問起時,將這信交給你。」
「女郎何時離去?」
「昨日夜裡,約有十幾個時辰了。」鏡花抖抖索索地跪著說道
雲低強撐著裝出來的兇狠,一下子彷彿全沒了氣力支撐,扶著案幾說不出話來。十幾個時辰呢,憑自己怕是追不回來了。怎麼辦?
若謝郎君問起來如何掩飾,若苑碧遇到危險又該當如何……
無數個問題在雲低腦海浮現出來,焦慮和憂心將她壓地喘不過起來。
她沒有注意到,跪伏在地上,腫著半邊臉眼眶裡滿是淚珠的鏡花,充滿恨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