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今夕何夕有此劫
待謝郎君來到時,苑碧已經再次睡了過去。
雲低站起身來,示意謝郎君到外廳說話。
這是這麼多年來,雲低第一次主動跟自己的父親打照面。她甚至覺得,這個中年男子是那麼陌生。
謝郎君也很詫異,他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女兒,可他更希望自己沒有。
這一刻,他突然發現,這麼多年他未曾注意過的那個襁褓中病弱的嬰孩,已經長成了婷婷少女。雖然依舊纖弱,可是,她確實是那個孩子啊。她有阿竹眉毛,阿竹的眼睛,她是阿竹的孩子。
阿竹……謝郎君幡然醒悟,正是這個孩子,害得阿竹長眠地下,害得自己受盡孤寒。
謝郎君收回自己打量的目光,沉聲問道:「何事?」
雲低見謝郎君言語冰涼,表情冷淡,心下愴然。
又想起苑碧還躺在裡間,這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就鼓起勇氣說道:「郎君,苑……女,女郎她心疾似有所加重,郎君當速速請醫延葯才是啊。」
謝郎君不耐的說:「苑碧是我獨女,我自然疼愛,她這心疾也不是一時有的,哪裡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說完謝郎君也不再等雲低回話,徑自朝裡間去了。
雲低強自將心頭湧起的怨憤羞惱壓抑下去,也跟著謝郎君走向裡間。
裡間比外間稍顯黑暗,剛從外間進來,很多事物看的並不十分清晰。謝郎君又心思粗獷。根本沒有發現苑碧面色和指尖的異常。
只詢問一旁的鏡花,聽說是剛才醒了一回又睡著了,就以為是玩得累了致使昏厥過去。就囑咐了幾句好好照看之類的話,又吩咐水月說明日再不見好便去著人請醫診治。說完這些竟像是要起身離去。
雲低見謝郎君毫不重視,急得恨不能上去呵斥住他,又知道不能這樣。只好又跟上他走出內室后,繼續說:「郎君,郎君且留一步……」
謝郎君本就因為見了雲低的相貌憶起阿竹心下煩躁,又聽著雲低這麼喋喋連聲地一再擾他,更是怒氣上涌。腳步一頓,面色陰沉地回頭,也不言語,只看著雲低。
雲低覺得很有些尷尬,直想轉身就走,但事關苑碧,不得不言。只好穩定了情緒,小心翼翼地說道:「郎君,女郎的病情,已然不能再拖了,郎君可記得年初太醫署李太醫曾言,若女郎面現絳紫且指尖現紫斑,病情……就,很不好了……」
說道最後,雲低自己都有些覺得不真切,有些說不下去。苑碧怎麼可能就病危了,定是這次出去勞累過甚所至,將養一段也就好了。
這麼想著,雲低卻並不敢鬆懈,關乎苑碧的安康,她不想有一絲不妥。
謝郎君聽雲低這麼一說,也暫時忘記了先前的惱怒,皺眉想了一回,隱約想起李太醫是有這麼一言。謝郎君就問:「苑碧出了這徵兆了?」
雲低低眉斂目地回答:「是」
謝郎君只記得李太醫說的含糊,並沒有明說怎麼個不好。仍是不太在意,不過也還是回頭吩咐跟著的家奴去醫館請醫去了。吩咐完抬步就走,似是不想跟雲低多說一句。
雲低抬頭時,謝郎君的身影已慢慢消失在沉沉暮色里。雲低心中百味沉雜,靜靜看了片刻,也自轉身朝苑碧的院子走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岐伯帶著從醫館請來的疾醫來到了苑碧的園外。鏡花和水月得了通傳趕忙將帷帳落下,又輕輕的叫喊了苑碧幾聲,見她仍昏睡著,只好看向雲低請她示意。
雲低想了想,覺得應是不妨礙診脈的,就揮揮手讓她們先去準備其他物什了。
這時岐伯和疾醫已經來到了外廳,有小婢進來通傳了一聲,雲低說道:「請進吧。」
岐伯就領著醫者來到苑碧睡著的床榻前,隔著帷幕墊了錦帕察脈象。
片刻,只見這疾醫閉著的雙目猛地睜開,面上顯出驚慌,雲低和岐伯在旁邊看著,連忙問是如何。
疾醫面色複雜的囁嚅片刻道:「女郎的脈象……怪異,小子不才並不能有所明斷……」
雲低聽了這話,緩緩吁了一口氣。
旁邊岐伯卻是面色漸漸沉了,口中說道:「無妨,我家女郎舊疾沉痾繁多,不好診斷也是自然。」
說著就起身要送疾醫出去。
臨走時,欲言又止的望了雲低一眼,終究沒有說什麼,匆匆離去了。
雲低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是晚膳的時辰了,想來再請醫診脈也要到得明日了。就囑了鏡花和水月好生照顧女郎,也自離去了。
一路上暮色已深,辨不太清楚物什,雲低走著想著,心思飄忽。也不知走得是哪一條道。直走了小半時辰,才發覺似乎是走錯了,這方向是走向內苑的後門的。正待返回,突見岐伯領了一行人匆匆迎面走來。
這時辰,是何事讓岐伯如此匆忙?
雲低心中疑惑。也不急著回去了,就站在原地等著岐伯一行漸漸走得近了,方開口道:「岐伯,何事匆匆?」
岐伯一行人多在埋頭趕路,且夜色朦朧,都沒有注意到雲低的所在。忽聽得這麼一聲,俱是唬了一跳。
岐伯見是雲低,就住了腳步回說:「夜已深,小娘子莫要再遊盪,快些回去吧。」
岐伯也是謝府上的老人了,從小看著苑碧和雲低長大的,對雲低的身世遭遇也是十分憐惜。日常里對雲低諸事也頗多照應。
雲低見岐伯閃爍不答,心中疑竇更甚,就看向岐伯身後諸人。一眼便看見了岐伯身後一個面目熟悉的蒼蒼老者,正是太醫署的李太醫。年初曾親自給苑碧珍過脈的太醫署丞郎。
雲低一驚。這時辰,竟然將李丞郎請了過來。莫非……
心念電轉間,雲低回想起方才那疾醫的神色及岐伯臨行時地欲言又止。
雲低疾步上前,攥住岐伯的衣袖,想問詢,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覺得自己該是想錯了,許是有人得了急症。
岐伯見雲低這神情,嘆息一聲道:「那小娘子就且跟著吧。」說完不再發一言,領著一行人繼續疾行。所去方向,正是苑碧處所。
雲低呆愣了片刻方回過神來,腦中茫茫一片,朝著岐伯他們的背影追去。
一路追到苑碧的院子外,就聽見裡面已經是人聲嘈雜。雲低抬步進了院子就見是仆婢往來匆急、喝止責令聲結成亂糟糟的一片。
雲低直奔苑碧居室,才到門口就聽裡面謝郎君地厲喝:「還不快快將女郎理梳整潔,讓李丞郎診治?誤了唯你們是問。」
謝郎君雖然一向於禮法嚴苛,對雲低也不假辭色,但平日里為人處世尚算溫和。這一番發作……
雲低心下猛地一緊,步履沉重地朝內室走去。
才入內室就覺得一股子血腥氣撲面而來,雲低趕緊朝苑碧的床榻望去。
見苑碧已經穿著齊整,幾個小婢圍著她擦拭整理著什麼,苑碧面色慘白,雙眸仍舊閉著。
一旁的人都是面色晦暗,除了小婢整理間的簌簌之聲,一室冷寂。
雲低正疑惑這滿室的血腥之氣從何而來,前面整理的幾個小婢已端了銅盆退了出來。李丞郎及其他幾個看似疾醫的人忙上前去診斷。
雲低瞥了一眼小婢手執的銅盆,頓時大睜著雙目去細細地看。那銅盆里,瀲灧流光的,竟是小半盆紅艷艷的血水。
雲低上前擋了小婢顫抖著聲音問:「這是……誰,誰人的血?」
小婢啞著嗓子說:「是女郎嘔的血。」
雲低聞言只覺頭暈目眩,眼中耳中再無任何東西,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