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風捲簾起疑故人
不論悲喜,時光誠不待人。這麼渾渾噩噩的日子裡,春去秋來,轉眼已過了兩年。
苑碧的心疾依舊時時發作,縱使容顏益發嬌媚,也擋不住身體漸漸有枯竭之勢。她時常發獃,空中掠過的一隻飛鳥,樹上零落的一片樹葉,都能使她凝望半晌。
這中間,王良來府上拜見過幾次,苑碧總推說不合禮儀,拒而不見。王良也並不勉強,只去拜見了謝郎君,稍敘片刻,徑自走了。
謝郎君來看苑碧時自然又很是讚揚了王良一番,說是越發風姿卓然,氣度不凡,言談溫文,舉止雍容。
苑碧也不辯駁,也不露贊同之色。謝郎君滔滔說了半晌,見無人應和,有些訕訕。就不再提這回,又說起,再過幾日,族中有謝中郎舉辦的冬日梅林宴,讓苑碧拾掇了去散散心。
謝郎君走後,雲低才從一側的丫鬟婆子的房子里走出來。謝郎君一向很不喜見到雲低,雲低自是刻意的迴避著,這次不湊巧竟在來探望苑碧時碰上了,雲低就低著頭退到了丫鬟房裡。謝郎君自雲低出生起就極少見她,雲低又是低眉順眼的退出去的,謝郎君竟從頭至尾沒注意到她。
雲低心中一番滋味,強強按捺住。
苑碧見她進來時,面上不見常有的淡笑,稍一思量就心下明了。一個是自小疼她寵她的父親,一個又是一胞雙生自心底里愛護的阿妹。這些年來,她看到了父親的悲苦,也看得到雲低的失落。可是,他們誰有錯呢?她不是不曾努力過,她也曾試圖在父親面前提起雲低。可不論她如何誇獎雲低乖巧文雅,父親永遠是聽完當做沒聽一樣。他不曾刻意虐待雲低,在物質上更是說得上縱容。但凡苑碧所有,哪怕是費了大心思討來的稀罕物,只要苑碧有的,雲低都有一份。可是父親從不曾給過雲低一絲絲關愛,他就像只把雲低當做養在籠中的一隻雀鳥,錦衣玉食,可有可無。
雲低九歲時曾患風寒,險些保不住,就連那次,謝郎君都不曾親自探望。也是那一回,雲低終於明白了,謝郎君於她大約是談不上愛恨的,他只當她不存在罷了。
苑碧見她鬱郁,就想起方才謝郎君提的謝中郎的家宴。
苑碧本不想去,但又想讓雲低開心,就約雲低到時候同去。
雲低不在族譜,按理不該拋頭露面地出去,以免被問起身份尷尬。一向雲低也很自覺這麼做。可是現下她心中那番不是的滋味,正剛剛生出。雲低再溫良,也誠然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她只賭氣想著:不是不想讓我存在么,我偏要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麼就定下來了,兩人預備同去赴宴的計劃。
原本都是無意,誰能料,正是冥冥中註定。
十二月初六,江南的天氣已露微寒,謝中郎的家宴就設在這一日。
苑碧與雲低一早拾掇完畢,持了帖子,著人架好馬車朝謝中郎家在城外的別業趕去。時辰尚早,也不必急著趕路,倆人想來實在是不願再悶在謝府內院。就只是出了家門,慢悠悠地坐在馬車裡晃著,都覺得是極好的。
苑碧仍舊是一身紅衣,卻不是艷紅,是像水墨侵染出來的水紅色。一頭青絲也不再做俏麗的百花髻,只斜斜一個墮馬髻,額間淡淡一幅梅花妝。如此,再無其他飾物。然而正是如此,苑碧的的明艷嬌媚,恰似被打磨了一番,透出一股子清澈。額間淡淡梅花,宛如蘊藏了許多憂愁,飽滿地似隨時會綻放開來。她只是鬆鬆依靠在車廂里安置的靠背上,徑自出神望向車窗,並不言語,自有一股慵懶宜人的氣質流露出來。竟絲毫不似十三四歲的女郎。
雲低還是雪白衣衫,低眉斂目地跪坐在車廂另一側。也是悄聲無息,好像一陣薄霧,隨時會消散去。
雲低的眉眼原本還是與苑碧頗有幾分相似的,只是二人氣韻相去遠甚,又兼體格上雲低天生的纖弱,苑碧高挑,這乍一看來,竟很難看出兩人是一胞雙生的姊妹。
馬車行走間難免顛簸,車窗上遮擋的布簾時時會抖開間隙。苑碧就望著那起起落落的布簾,也不知是在看那布上精緻的花紋,還是在看時而可現的窗外風景。
忽而一陣疾風自窗口灌進車廂,雲低抬起頭來,伸手想把那布簾穩固住。苑碧卻先伸手阻了她。雲低疑惑的望向苑碧,想問緣故。卻發現,苑碧的整個面部呈現出一種極特別的表情,這表情糅合了驚詫、欣喜、嬌羞甚至帶了些黯然。她雙眼痴痴望著被風吹開的布簾,像是看到了期盼已久的風景。她的另一隻手做出來一個喝止的手勢,像是要阻止什麼。
雲低也順著看過去,布簾卻將將開始收攏回來。那帘子是拿了頗有重量的錦緞特製而成,疾風一過,落回的速度自然很快。雲低只來得及瞥見那敞開的窗口外似乎也是誰家的馬車並排駛過,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一掠而過。
收回目光,看向仍舊眸中迷離的苑碧。她的那個喝止的手勢已經落了下去,垂在身側,乍顯出一種無力的悲愴。不知怎地,雲低突然想起那潔白的宣紙上,苑碧一手秀逸的隸書寫就地:既見君子,雲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