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雪人(12)
第二部
10粉筆
第四日
凌晨三點半,哈利精疲力竭,終於到家,打開家門。他脫去衣服,直接走進浴室,累得無法多想,只是讓熱燙的水柱射在身上,麻木自己的肌膚,讓水柱按摩僵硬的肌肉,融化冰凍的身體。他們跟羅夫談過,但正式訊問要等早上才會進行。他們在蘇里賀達村很快地挨家挨戶問過話,但其實根本沒什麼好問的。犯罪現場鑒識員和警犬仍在現場工作,他們將會工作一整晚,在證據尚未被冰雪污染、融去或掩蓋前,他們只有一小段時間可以工作。哈利關上蓮蓬頭。浴室里的空氣是灰色的,充滿水氣,才擦乾鏡子,新的水氣又凝結在上面。水氣扭曲了他的面容,模糊了他赤裸的身體輪廓。
他刷牙時電話響起:「我是哈利。」
「我是黴菌清除員史督曼。」
「你這麼晚還沒睡?」哈利驚訝地說。
「因為我猜你應該會工作到很晚。」
「哦?」
「夜間新聞報道說蘇里賀達村有個女人被殺害,我在背景看見你。黴菌分析結果出來了。」
「怎麼樣?」
「你家有黴菌,而且是一種飢餓的黴菌,叫雜色麴菌。」
「意思是?」
「意思是這種黴菌被發現的時候可能是任何顏色,除此之外,這表示我得拆掉你家更多的牆壁。」
「嗯。」哈利隱約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更有興趣、更關心,或至少問更多問題才對,但現在他實在懶得多管。
「請便。」
哈利掛上電話,閉上眼睛,等待鬼魂來到,等待肉眼看不見的靈體來到,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去碰酒,鬼魂就會來找他。也許這次會是個新朋友,帶著巨碩無腿的軀體,踩著笨重的腳步朝他走來,如同醜惡的、長了顆頭的保齡球。那顆頭顱上,烏鴉正在啄食黑色眼窩裡殘餘的眼珠,狐狸已經啃去了嘴唇,使得牙齒外露。很難說她會不會來,潛意識是難以預料的,如此難以預料,以至於當他睡著之後,夢見自己躺在浴缸里,頭浸在水中,聽著氣泡低沉的咕嚕聲和女人的笑聲。生長在白色搪瓷上的海草向他伸來,彷彿白色手掌上長著綠色手指,正在找尋他的手。
方形的陽光照射在幾份報紙上,報紙攤在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的辦公桌上。陽光照亮了希薇亞的微笑和幾個頭版標題,包括:「殺人砍頭」「森林中的頭顱」,還有最短可能也是最棒的:「斬首」。
哈利一起床就覺得頭痛欲裂,這時他小心翼翼捧著自己的頭,心想昨晚應該乾脆喝上一杯,反正一樣會頭痛。哈利想閉上眼睛,但哈根的視線朝他直射而來。哈利看見他的嘴巴不斷地張開、變形、閉上,換言之,哈根正在說話,但哈利卻像是頻道沒有調準,對他說的話接收不良。
「結論是……」哈根說,哈利知道這時必須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從現在開始,這件案子屬於最優先順序,這自然表示我們會立刻替你們的調查小組增派人手……」
「我不同意,」哈利說,只不過說了這麼幾個字,就覺得頭蓋骨快要爆炸,「我們隨時都可以調派更多人手,但現在我希望開會的時候不會再有其他人來參加,四個人就夠了。」
哈根一臉愕然。通常命案調查小組會由十幾個人組成,就算是最簡單明了的命案也需要這麼多人來辦。
「『自由思考』的機制在小團體里發揮得最好。」哈利補上一句。
「自由思考?」哈根衝口而出,「那標準辦案程序呢?追蹤刑事鑒識證據、進行訊問、調查線報呢?還有數據協調呢?這整個……」
哈利舉起一隻手,打斷他滔滔不絕的話語,「我就是這個意思,我不想被這些東西淹沒。」
「淹沒?」哈根不可置信地瞪著哈利,「那我應該把這件案子交給會游泳的人來辦。」
哈利按摩著自己的太陽穴。哈根知道現在犯罪特警隊里,除了哈利·霍勒警監之外,沒有其他人可以帶領這類命案的調查工作,而哈利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哈利同樣知道如果這件案子交給克里波刑事調查部,對隊長哈根的聲望而言是莫大的損失,因此他寧可犧牲他毛茸茸的右臂,也不可能將這件案子轉交出去。
哈利嘆了口氣。「一般的命案調查小組都是在持續湧入的線報里掙扎,試著浮在水面上,這還只是『一般』命案。現在斬首命案已經登上了報紙頭版……」哈利搖搖頭,「民眾簡直是瘋了,昨晚新聞播出后,我們接到了上百通電話,這裡頭有說話含糊不清的酒鬼打來的,有常見的瘋子打來的,還有一些新花招,像是有人打來說這起命案已經寫在《啟示錄》里了,諸如此類的。今天到目前為止,我們接到了兩百通電話,等到更多屍體出現,電話會更多。這樣一來,我們可能得撥出二十個人來接電話、查證線報、寫報告,調查小組的組長每天可能得花兩小時親自過濾進來的數據,花兩小時協調,花兩小時召集組員報告最新消息,回答問題,再花一個半小時編輯可以在記者會上發布的消息,記者會又得花四十五分鐘。最糟糕的是……」哈利將兩根食指貼在發疼的下巴肌肉上,沉下了臉,「……在一般命案中,我想這應該叫作妥善利用資源,因為外面總是會有民眾知道些什麼、聽見些什麼或看見些什麼。我們必須煞費苦心把這些信息拼湊起來,看看它們會不會不可思議地協助我們破案。」
「一點也沒錯,」哈根說,「這就是為什麼……」
「問題是,」哈利繼續說,「這件命案不是那種類型的命案,兇手也不是那種類型的兇手。這傢伙沒跟朋友吐露任何事情,也沒在命案現場附近露臉。沒有人知道有關命案的事,所以這些提供線報的電話對我們沒有幫助,反而只會扯後腿而已。再說,現在我們發現的任何刑事鑒識線索都是兇手故意留下的,為的是要把我們弄糊塗。簡而言之,這是一場完全不同類型的遊戲。」
哈根靠在椅背上,雙手五指指尖相對,沉浸在思緒中。他正在觀察哈利。他像曬太陽取暖的蜥蜴般眨了眨眼,問說:「所以你把這項調查工作看成遊戲?」
哈利點點頭,不明白哈根究竟想說什麼。
「哪一種遊戲?國際象棋嗎?」
「呃,」哈利說,「也許是蒙住眼睛下國際象棋。」
哈根點點頭:「所以你設想的這個兇手是典型的連環殺手、冷血殺人魔,他有高超的智商,傾向於找樂子、玩遊戲、尋刺激?」
哈利知道哈根想說什麼了。
「這個兇手正好符合你在FBI研習營學到的連環殺手特徵?正好跟那次你在澳大利亞碰到的一樣?這個兇手……」隊長咂了咂嘴,彷彿正在品嘗這些字句,「……基本上足以和有你這種背景的人匹敵?」
哈利嘆了口氣:「長官,我不是從這個角度來看的。」
「不是嗎?別忘了我在軍校教過書,哈利。你認為當我跟那些胸懷大志的將軍們說,軍事策略是如何改變了世界歷史的軌跡,他們心中出現了什麼夢想?你認為他們會夢想自己靜靜坐著,盼望世界和平,然後告訴子孫說他們只是白白過了一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雄才大略嗎?他們嘴巴上也許會說想要世界和平,但他們心裡可不是這樣想的,哈利。他們夢想的是有機會可以一展所長。人類的內心都有一種『被人需要』的強大社會驅動力,這就是為什麼五角大樓那些將軍只要一聽見世界哪個角落有鞭炮爆炸,就開始設想最黑暗的情節。哈利,我認為你希望這件命案是特別的,你是那麼希望的,以至於你會看見最幽深的黑暗處。」
「那個雪人,長官,你還記得我拿給你看的那封信吧?」
哈根嘆了口氣:「我記得那個瘋子,哈利。」
哈利知道現在應該讓步,提出他早已想好的妥協做法,讓哈根擁有這小小的勝利,但他卻聳聳肩,「我想讓我的調查小組保持原狀,長官。」
哈根沉下臉,神情嚴峻,「我不能讓你這樣做,哈利。」
「不能?」
哈根直視哈利的雙眼,卻突然間眨了眨眼,眼神飄移。這不過是一剎那的事,卻已足夠。
「我們還有其他考慮。」哈根說。
哈利臉上維持天真的表情,實際上卻是把情況弄得越來越僵,「什麼考慮,長官?」
哈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如果三個月後我們還沒抓到兇手,你認為我們得去跟誰解釋調查小組的工作優先順序?是上級長官、媒體,還是政客?誰要去解釋為什麼調查小組只有四個人,因為小團體比較適合……」哈根吐出接下來幾個字,彷彿吐出酸臭的蝦子,「……自由思考和下國際象棋?你考慮到這些了嗎,哈利?」
「沒有,」哈利說,雙臂交疊胸前,「我只想到要怎麼逮到這個傢伙,沒想到如果逮不到要怎麼替自己辯解。」
哈利知道這句話等於拐了個彎進行人身攻擊,但話已出口,也已擊中要害。哈根的眼睛眨了兩下,張開嘴又閉上。哈利立刻感到羞愧。他為什麼老愛挑起這種幼稚、無意義、有如對牆壁尿尿的比賽,只為了獲得對別人——任何人都可以——比中指的滿足感?蘿凱曾說哈利根本就希望自己天生多長一根中指,永遠豎起。
「克里波有個傢伙叫艾斯本·列思維克,」哈利說,「他很擅長領導大型調查工作,我可以去跟他談,請他組織一個小組,向我彙報。我們的小組跟他們的小組可以獨立并行操作,你和署長則負責開記者會,這樣聽起來怎麼樣,長官?」
哈利不必等哈根回答就知道結果如何,他已看見哈根眼中流露出感謝之意,也知道自己贏得了這次的對牆尿尿比賽。
哈利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給侯勒姆。
「隊長答應了,調查工作會照我說的那樣進行。半小時後來我辦公室開會,你可以打電話通知史卡勒和布萊特嗎?」
哈利掛上電話,肚裡思量著哈根剛剛說的關於主戰派人士想打一場屬於自己的戰爭那番話。他拉開抽屜想找「疼立平」止痛藥,但沒找著。
「除了腳印之外,我們在現場並未發現任何有關兇手的線索,假如那裡真的是犯罪現場的話。」麥努斯說,「更難以理解的是,我們竟然也沒找到關於屍體其他部分的線索,兇手切下了被害人的頭,照理說現場應該會搞得一團糟,留下證據才對,可是我們什麼都沒發現,警犬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就像一個謎。」
「兇手在小溪里殺害被害人,再切下她的頭,」卡翠娜說,「她的腳印不是到溪邊就不見了嗎?這表示她跑進了小溪,避免留下腳印,但最後還是被兇手追上。」
「兇手用的是什麼工具?」哈利問。
「小斧頭或鋸子,不然還有什麼?」
「那麼切痕附近的肌膚燒焦痕迹是什麼?」
卡翠娜看著麥努斯,兩人都聳了聳肩。
「好,史卡勒,你負責去查。」哈利說,「然後呢?」
「然後兇手可能抬著屍體沿小溪走到馬路上,」麥努斯說。他昨晚只睡了兩小時,毛衣也穿反了,其他人都不忍心告訴他。「我用『可能』兩個字是因為我們在馬路上同樣什麼都沒發現。照理說馬路上應該可以發現一些什麼才對,比如說樹榦上應該會留下血跡,樹枝上應該會留下肉片或衣服碎片,可是什麼都沒有。不過我們在小溪穿過馬路下方的地方發現了兇手的腳印,路邊的雪地里也發現可能是屍體留下的印痕,可是我的老天,警犬什麼都沒聞到,而且是尋屍犬啊!這真是個……」
「謎。」哈利介面說,搓揉著自己的下巴,「站在小溪里切下被害人的頭不是很不切實際的做法嗎?那條小溪充其量只是一條狹窄的小水溝,連手肘都沒什麼活動空間,兇手為什麼要這樣做?」
「很明顯啊,」麥努斯說,「證據都會被溪水帶走。」
「不對,」哈利反駁道,「兇手留下了被害人的頭,所以他並不擔心留下線索。為什麼前往馬路的路上沒留下被害人的其他痕迹……」
「屍袋!」卡翠娜說,「我剛剛在想兇手要怎麼扛著屍體在那樣的地形里走那麼遠的路,就想到伊拉克人會把繩子綁在屍袋上,然後像背包一樣背在背後。」
「嗯,」哈利說,「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尋屍犬沒在路邊聞到屍體的氣味。」
「那兇手為什麼要冒險讓屍體躺在那裡?」卡翠娜問。
「躺在那裡?」麥努斯反問。
「屍體在雪地里壓出了印痕,這表示兇手把屍體放在那裡,自己去開車,車子可能停在歐德森家的農莊附近,這樣至少得花半小時,你們同意嗎?」
麥努斯不情不願地咕噥著:「差不多」。
「屍袋是黑色的,對經過的車輛來說,看起來就跟普通的垃圾袋沒兩樣。」
「根本沒人開車經過好嗎,」麥努斯說,語氣刻薄,又捂著嘴打了個哈欠,「我們已經問過住在那座森林裡的每個人了。」
哈利點點頭:「羅夫·歐德森說他五點到七點之間在看店,這番說辭我們該怎麼看待?」
「如果店裡沒人光顧,他的不在場證明根本一文不值。」麥努斯說。
「他有可能趁雙胞胎上小提琴課的時候開車回來。」卡翠娜說。
「可是他不是會殺人的那種人。」麥努斯說,靠上椅背,點了點頭,彷彿確認自己下的結論沒錯。
哈利想稍微說明警察辨別一個人是不是殺人兇手的這種能力,但這個階段是要讓每個人暢所欲言,不必擔心抵觸別人的想法,因此作罷。根據經驗,最好的構想來自天馬行空的想象、不完整的猜測和不正確的瞬間判斷。
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大家好!」侯勒姆高聲說,「抱歉我來遲了,我去追查兇器。」
侯勒姆除下雨衣,掛在哈利的衣帽架上,那個衣帽架歪向一邊,角度頗大。侯勒姆在雨衣下穿的是粉紅色襯衫,上頭綉有黃色花紋,背後寫著字,宣稱美國鄉村歌手漢克·威廉斯尚在人間,儘管他的死亡證明書早在一九五三年冬季就已發出。侯勒姆一屁股坐在唯一空著的椅子上,看著其他人仰天沉思的面容。
「怎麼了?」侯勒姆笑問。哈利等著侯勒姆說出他最愛說的俏皮話,不一會兒就聽見侯勒姆說:「有人死啦?」
「兇器,」哈利說,「說來聽聽。」
侯勒姆咧嘴而笑,雙手互搓,「我想知道希薇亞脖子上的燒焦痕迹是從哪裡來的,病理學家卻沒有半點頭緒,她只說小動脈受到燒灼,就好像進行截肢手術時,在把腿鋸下來之前,為了止血會先燒灼血管。當她講到鋸腿,我就想到一件事。你們都知道,我是在農村裡長大的……」
侯勒姆傾身向前,眼睛發光,哈利覺得他像是個準備拆聖誕禮物的父親,興奮不已,因為他買了一整套火車玩具送給剛出生的兒子。
「母牛生產時,如果小牛胎死腹中,屍體又過大,母牛在沒有幫助的情況下沒辦法自己用力把屍體逼出來,這時如果又加上母牛躺在地上,身體彎曲,我們要幫忙把屍體弄出來一定會傷害到母牛,因此獸醫就會使用一種鋸子。」
麥努斯露出作嘔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