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人(11)
「所以你今天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四點的時候,」哈利說,低頭看著筆記本,「那時候你跟女兒去鎮上,你們是去鎮上做什麼呢?」
「我去看店,女兒去上小提琴課。」
「看店?」
「我們在奧斯陸的麥佑斯登區開了一家小店,專賣非洲手工製品,像是藝術品、傢具、衣服之類的,直接從藝術家那裡進口,也開給他們很好的價錢。店裡的生意通常是希薇亞在照顧,但每星期四店裡開得比較晚,所以她會開車回家,換我和女兒過去,我去看店,女兒去巴拉特·杜音樂學院上課,從五點上到七點,然後我再載女兒回家。今天我們是七點出頭到家的。」
「嗯,在店裡工作的還有誰?」
「沒有別人了。」
「這表示每星期四你們的店都會休息一下,大概一小時?」
羅夫微微苦笑:「只是個非常小的店,沒什麼客人,老實說幾乎要一直到聖誕拍賣才會有客人。」
「那怎麼……?」
「挪威政府跟第三世界國家簽有貿易協議,所以北美空防司令部會補助我們的小店和供貨商,」羅夫輕咳一聲,「這個協議傳達的信息,比金錢和短期利益還要來得重要不是嗎?」
哈利點點頭,但他想的不是開發補助金和挪威及非洲之間的產銷互惠貿易協議,而是奧斯陸和此處森林的駕車往返時間。雙胞胎正在廚房裡吃夜宵,廚房傳出收音機的聲音。哈利在這間屋子裡並未看見電視。
「謝謝,我們會儘快找到她。」哈利站了起來,走到屋外。
院子里停了三輛車,其中一輛是侯勒姆的沃爾沃亞馬遜,車身重新上過黑色烤漆,車頂和後車廂漆上了賽車方格條紋。哈利抬頭仰望清澈的星空,蒼穹下是森林空地上的這座小農莊。哈利吸了口氣,空氣中有雲杉的氣味和木材的煙味,耳中可以聽見森林邊緣傳來狗的喘息聲,以及警員表示鼓勵的高喊。
哈利繞著弧線,朝農倉走去。他們設定了弧形的行走路線,以免破壞線索。農倉的門開著,裡頭傳出說話聲。他蹲下身來,就著外頭的燈光細看雪中的腳印,再站起來,倚在門邊,掏出一包煙。
「看起來像是命案現場,」哈利說,「有血跡、屍體和翻倒的傢具。」
侯勒姆和麥努斯停止交談,轉過頭來,順著哈利的視線望去。農倉十分寬敞,橫樑上垂落一條電線,末端是個燈泡,農倉里的光線便來自於這個燈泡。農倉一側放著車床,車床後方是塊工具板,上頭掛著各式工具,有鎚子、鋸子、鉗子、鑽子,但不見電子器具。另一側架設了鐵絲網,裡頭養雞,有些雞棲息在牆架上,有些在麥稈上伸出僵直的雙腳昂首闊步。農倉中央未經加工的灰色裸木地板上血跡斑斑,躺著三具無頭屍體。哈利在嘴裡塞了一根煙,卻不點燃,小心翼翼避免踏上血跡,在砧板旁蹲了下來,檢視雞頭。他按亮鋼筆形手電筒,光線照射在黯淡的黑色眼睛上。他先拿起半根白色羽毛,這根羽毛的邊緣似乎被燒焦成黑色,接著仔細查看雞頸的光滑切痕。血液已凝固,呈現黑色。他知道事情進行得很快,不會超過半小時。
「有沒有發現有趣的東西?」侯勒姆問。
「侯勒姆,我的腦部受到職業傷害,正在分析雞的屍體。」
麥努斯大笑,在空中比出報紙頭條:「巫毒教區發生殘暴命案,現場發現三具雞屍,哈利·霍勒受命偵查。」
「我沒發現的比較有趣。」哈利說。
侯勒姆揚起雙眉,環視四周,緩緩點頭。
麥努斯疑惑地看著他們:「沒發現什麼?」
「兇器。」哈利說。
「應該是小斧頭,」哈利說,「殺雞通常會用小斧頭。」
麥努斯吸了吸鼻涕:「如果殺雞的是女性,一定會把小斧頭放回原位,這些農夫都很注重整潔的。」
「我同意,」哈利說,聆聽雞群的咯咯叫聲,聲音似乎是從四面八方傳來,「這就是有趣之處,砧板翻倒,雞屍散落一地,小斧頭又不在原位。」
「原位?」麥努斯望向侯勒姆,眼珠滴溜溜地轉。
「史卡勒,你要不要多留意一下?」哈利說,並不移動。
麥努斯依然望著侯勒姆,侯勒姆朝車床後方的工具板點了點頭。
「媽的!」麥努斯說。
工具板上掛著的鎚子和生鏽鋸子之間有個空位,正符合小斧頭的形狀。
門外傳來狗的吠聲和悲嗥聲,接著是警察呼喝聲,這次警察不是出聲鼓勵。
哈利揉揉下巴:「我們查過了整間農倉,目前為止現場看起來像是希薇亞殺雞殺到一半就帶著小斧頭離開。侯勒姆,你能量一量這些雞屍的體溫,推測死亡時間嗎?」
「好。」
「為什麼?」麥努斯說。
「我想知道希薇亞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哈利說,「侯勒姆,你在外面的腳印上有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鑒識員侯勒姆搖搖頭:「那些腳印被踐踏得太厲害了,我需要更多燈光。我發現了一些羅夫的腳印,還有其他人走進農倉的腳印,可是沒發現離開農倉的腳印,說不定希薇亞是被抬出農倉的?」
「嗯,那抬他的人應該會留下更深的腳印才對。可惜沒有人踩到雞血。」哈利望向燈泡光線照射不到的昏暗牆壁。院子里傳來狗可憐的哀鳴聲和警察的怒罵聲。
「史卡勒,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哈利說。
麥努斯走出農倉。哈利按亮手電筒,走到牆邊,沿著未上漆的壁板伸手摸。
「那是……?」侯勒姆說,猛然住口。哈利的靴子踢上牆壁,發出一記悶響。
一片星空展露在他們眼前。
「是後門。」哈利說,望向黑黝黝的森林,雲杉林的輪廓在遠方城鎮的昏黃燈光襯托下依稀可見。他拿手電筒照向雪地,立刻找到了足跡。
「兩個人。」哈利說。
「是那隻尋屍犬,」麥努斯回到農倉,說,「它不肯移動。」
「不肯移動?」哈利照亮足跡,白雪反射光線,但足跡一直延伸到森林裡的黑暗處。
「警犬隊員說他搞不懂,那隻狗看起來好像嚇壞了,反正它不肯走進森林。」
「可能它聞到了狐狸的氣味,」侯勒姆說,「這片森林裡有很多狐狸。」
「狐狸?」麥努斯哼了一聲,「那麼大一隻狗不可能會怕狐狸吧。」
「說不定它從來沒見過狐狸,」哈利說,「不過它知道它聞到了肉食動物的氣味。害怕未知是很合理的,不害怕未知的狗一定不會長壽。」哈利感覺自己心跳加速,而他知道原因,原因就是這片森林、這片漆黑。這種恐懼是非理性的,這種恐懼必須被克服。
「這裡必須被視為犯罪現場,等候進一步指示,」哈利說,「去幹活吧,我來追蹤這些腳印,看它們通到哪裡。」
「好。」
哈利先吞了口口水,才踏出後門。都已經三十多年了,但他依然汗毛直豎。
秋季假日,哈利會去奶奶位於翁達斯涅鎮的家裡住,奶奶那座農莊位於山邊,旁邊就是壯麗的隆斯塔山。當時十歲的哈利走進森林,找尋爺爺在找的那隻母牛,他想比爺爺更早找到那隻母牛,想比任何人都更早找到,所以他如同瘋子般奮力奔跑,越過山丘,山丘上長滿柔軟的藍莓樹叢和古怪扭曲的矮樺樹。眼前的小徑出現又消失,他隱約聽見森林裡傳來鈴鐺聲,便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條直線奔去。鈴鐺聲又出現了,這次比較靠右。他躍過小溪,低身穿過樹枝,奔越濕地,腳下靴子踩得嘎吱作響。一朵雨雲朝他飄來,他可以看見雨雲落下毛毛細雨,構成一道雨幕,灑落在陡峭的山腰上。
雨很小,所以他並未注意黑暗正悄悄降臨:黑暗從濕地里溜了出來,緩緩爬入森林,宛如黑色顏料從山腰的陰影里倒了出來,凝聚在山谷底端。他抬頭望向盤旋高空的大鳥,那高度令他目眩,還可以看見大鳥後方的大山。突然間他的靴子被絆住,雙手無處可抓,面朝下撲跌而去。他眼前陷入一片漆黑,鼻子嘴巴充滿濕地、死亡、腐壞和黑暗的味道。他撲倒在地時,嘗到了幾秒鐘黑暗的味道。他醒來時,發現所有光線都已熄滅,頭上的山脈靜靜矗立,沉重而莊嚴,低語著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說著他早已不知身在何處。他沒發現自己掉了一隻靴子,站了起來,拔腿狂奔。照理說他應該很快就會看見他認得的景緻,但地貌似乎著了魔,岩石變成了動物的頭,從地面生長出來;樹叢變成了手指,抓搔他的雙腿;矮樺樹變成了巫婆,弓背大笑,替他指路,指向這裡或那裡,指向回家的路或通往地獄的路,指向通往奶奶家的路或通往深淵的路。大人跟他提過深淵,說深淵是個無底沼澤,牛、人或整輛貨車一掉進去就會消失,再也回不來。
哈利蹣跚地踏進廚房時,天色幾乎全黑。奶奶一把將他抱住,說他爸爸、他爺爺和附近農莊的大人都出去找他了,他跑哪裡去了?
他說他在森林裡。
但他怎麼沒聽見他們的呼喊聲?他們一直在高喊「哈利」,奶奶也聽見他們一直在高喊「哈利」。
他不記得那晚的事了,但很久之後,有人告訴他說,他坐在火爐前的木箱上,冷得直發抖,眼望遠方,臉上掛著淡漠的表情,回答說:「我以為呼喊我的不是他們。」
「不然是誰?」
「別人。奶奶,你知道黑暗是有味道的嗎?」
哈利才往森林裡走了幾米,就遭受到濃烈且幾乎不自然的寂靜的襲擊。他將手電筒壓低,照亮前方地面,因為每當他把光線指向森林,就會看見樹林間有黑影奔來竄去,彷彿黑暗中神經過敏的精靈。他在黑暗中被光芒所形成的泡泡所包覆與隔離,但這並未給他帶來安全感,恰好相反,他知道自己是森林中最明顯的移動物體,令他覺得赤裸且脆弱。樹枝刷過他的面頰,猶如盲人用手指辨別陌生人。
足跡一直通到小溪旁,潺潺溪水聲淹沒了他急促的呼吸聲。其中一道足跡消失了,另一道沿著低地跟在小溪旁邊。
哈利繼續往前走。小溪彎彎曲曲,但他不擔心失去方向,他只要跟著足跡走就好。
一隻距離他很近的貓頭鷹突然發出忠告的咕咕聲。他的腕錶錶盤發出綠色光芒,顯示他已步行超過十五分鐘。該往回走了,應該回去派遣搜索小組,穿上適當的鞋子,攜帶適當的配備,牽一隻不怕狐狸的警犬。
哈利的心臟突然停了一下。
那隻貓頭鷹倏地掃過他的臉頰,無聲無息,迅捷無比,以至於他什麼都沒看見,但空氣的流動泄露了它的蹤跡。哈利聽見貓頭鷹在雪地里振翅,又聽見小型嚙齒目動物發出慘叫,成了貓頭鷹的晚餐。
哈利緩緩吐出憋在肺里的空氣,最後一次將光線照向前方森林,然後轉身,才跨出一步,又停下腳步。他想再踏出一步、兩步,離開這裡,但還是做了他該做的事。他將光線照向後方。又出現了。那是光線折射,閃閃發亮,蒼鬱的森林深處不應該出現這種反光現象才對。他走近了些,又往後看了看,試著把這個地方記在腦海里。此處距離小溪大約十五米。他蹲下身來,看見突出雪面的只有鋼材,但他不必撥開冰雪也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一把小斧頭。小斧頭在殺雞之後應該留有血跡,但他看見上頭已無血跡。小斧頭周圍並無腳印。哈利用手電筒照射四周,看見幾米遠的雪地上有一根被砍斷的樹枝。一定有人用極大的力氣將小斧頭扔到這裡。
這時哈利身上又出現了一種感覺,這種感覺今晚稍早在光譜劇場也出現過,那是一種被監視的感覺。他本能地按熄手電筒,黑暗立刻如棉被般裹住了他。他屏住氣息,側耳凝聽。不行,他心想,不能讓它得逞。邪惡沒有實體,它不能佔據你;正好相反,邪惡是一種不存在,是善的不存在。在這裡,你恐懼的只有你自己。
哈利按亮手電筒,指向空地。
是她。她直挺挺地站在樹林之間,動也不動,眼望著他,眨也不眨,那雙眼睛就和照片里一樣惺忪。哈利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她穿了一身白衣,宛如新娘,站立在森林深處的聖壇之上。手電筒的光線照得她閃爍光芒。哈利吸了口氣,打個冷戰,從夾克口袋裡掏出手機。鈴聲響了兩次,侯勒姆就接了起來。
「封鎖這整個地區,」哈利說,只覺得喉嚨乾澀,「請求警力支持。」
「發生了什麼事?」
「這裡有個雪人。」
「所以呢?」
哈利說明原因。
「最後那句話我沒聽清楚,」侯勒姆拉高嗓門說,「這裡信號不好……」
「雪人的頭,」哈利又說了一次,「是希薇亞的。」
電話那頭默不作聲。
哈利對侯勒姆說,跟著腳印走來就找得到,然後掛上電話。
他蹲伏在樹邊,將扣子扣到領口,按熄手電筒,節省電力,等待支持來到,心想自己幾乎遺忘了這種味道,黑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