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雪人(10)

第10章 雪人(10)

她倚在樹榦上,躲在聲音傳來的另一側。她告訴自己不要驚慌,只要多拉幾次,那個索結就會鬆脫,她的腿完好無事,而那個越來越近的聲音是鹿弄出來的。她試著拉動索結的一端,一片指甲隨即從中斷裂,但她感覺不到疼痛。索結並未鬆動。她彎下腰,用牙齒去咬鋼索,咬得牙齒嘎吱作響。可惡!她聽見雪地上傳來輕巧的腳步聲,立刻屏住呼吸。腳步聲在樹的另一側停了下來。也許是心理作用,但她似乎聽見那人正在嗅聞空氣中的氣味。她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接著那人又開始移動,發出的聲音更輕。那人離開了。

她顫抖地深深吸了口氣。現在她得解開陷阱才行。她的衣服已然濕透,如果沒人發現她的話,她一定會凍死在夜裡。這時她突然想起來了:小斧頭!她都把小斧頭給忘了。鋼索很細,只要放在石頭上瞄準,砍個幾下就能把鋼索砍斷。小斧頭一定是掉在小溪里了。她爬回黑漆漆的溪水裡,雙手伸入水中,在布滿石頭的溪底摸尋。

但什麼也沒找著。

絕望之下,她將膝蓋浸入溪中,摸尋兩岸的冰雪,接著便看見小斧頭的刀鋒突出於前方兩米的溪水之上。這時她就已經知道了:在她感覺到鋼索扯緊之前,在她趴在溪水中,融化的雪水汩汩流過她的身體,冰寒得令她覺得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像個絕望的乞丐般朝小斧頭伸手而去之前,她就已經知道差了半米。她的手指在距離斧柄五十厘米之處捲曲。眼淚溢滿眼眶,但她逼自己將眼淚往肚裡吞;要哭等事情結束后再哭。

「你是在找這個嗎?」

她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但她面前有個影子蹲了下來。是那個人。希薇亞趕忙向後爬,但那人拿起小斧頭,朝她遞來。

「拿去呀。」

希薇亞跪了起來,接過小斧頭。

「你要拿它來幹嗎?」那聲音問。

希薇亞覺得體內躥起一股憤怒,憤怒經常伴隨恐懼而來,其結果極為殘暴。她揚起小斧頭,伸直手臂,由上往下朝前方揮去,但她的腳被鋼索拉住,小斧頭只是砍向黑暗,接著她又跌倒在溪水之中。

那人發出咯咯笑聲。

希薇亞側過了身。「滾開。」她呻吟說,朝碎石砍了一斧。

「我要你吃雪。」那聲音說,站了起來,稍微按住夾克被劃開的一側。

「什麼?」希薇亞不由自主地拉高嗓門。

「我要你吃雪,吃到你尿在自己身上,」那人站在鋼索的活動半徑外不遠處,側過了頭,看著希薇亞。

「直到你的胃結凍,塞滿了雪,再也不能把雪融化,直到胃裡變成一團冰,直到你變成真正的你,變成那沒有感覺的東西。」

希薇亞的頭腦接收到這些話語,卻無法解讀這些話語的意義。「休想!」她尖聲叫道。

那人身上發出一種聲音,那聲音跟潺潺流水聲混雜在一起。「現在是尖叫的時候,親愛的希薇亞,因為再也不會有人聽見你的聲音了。」

希薇亞看見那人舉起一樣東西,那東西亮了起來,發出紅光,紅光形成一個圓環,在黑暗中照亮雨滴,一接觸溪水水面就發出嘶嘶聲,冒出白煙。「你會選擇吃雪的,相信我。」

希薇亞明白自己死期將至,呆立原地。只剩一個辦法可想了。過去這幾分鐘,夜晚已迅速降臨,但她試著在樹木間看準那人的身形,同時用手掂估小斧頭的重量。血液流回她的手指,產生麻癢之感,彷彿知道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她和雙胞胎對著農莊牆壁練習過這個招式,每次她擲出小斧頭,雙胞胎其中一人從狐狸形的標靶拔出斧頭時,她們都會歡聲大喊:「你殺掉怪物了,媽咪!你殺掉怪物了!」希薇亞將一腳稍微移至另一腳前方,一步的助跑可以發揮並結合最高的力量與準度。

「瘋子。」她低聲說。

「這個嘛……」那人說,希薇亞彷彿看見那人露出一絲微笑,「倒是毋庸置疑。」

小斧頭迴旋飛出,發出嗡嗡低鳴,穿過濃重幾乎有如實體的黑暗。希薇亞以完美的平衡姿勢站立著,右手臂向前伸出,眼睛緊盯著致命的小斧頭,看著它穿過樹林,聽見它切斷細小樹枝,消失在黑暗中,最後隱隱聽見砰的一聲,小斧頭已落在森林深處的雪地里。

她背倚樹榦,全身癱軟,慢慢滑倒在地,感覺淚水湧出。這次她並未試圖阻止自己流淚,因為現在她知道沒有「事情結束后」了。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那人柔聲說。

9深淵

第三日

「是不是很棒?」

歐雷克激動的聲音蓋過了烤肉店裡肥肉嗞嗞作響的聲音,這家店裡擠滿了人,幾乎都是去奧斯陸光譜劇院看完演唱會的觀眾。哈利對歐雷克點了點頭。歐雷克穿著連帽上衣,身上依然都是汗,身體依然隨著節奏舞動。他隨口說出滑結樂團的團員姓名,甚至連哈利都沒聽過這些名字,因為滑結樂團的CD後來不再註明團員的個人資料,MOJO或Uncut這類的音樂雜誌也不會用這種方式去介紹樂團。哈利點了漢堡,看了看錶。蘿凱說她十點就會到門外。哈利又看向歐雷克,他正兀自說個不停。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這個小男孩是什麼時候長到十一歲,並決定喜歡這種述說各種死亡階段、疏離、冷漠和毀滅的音樂的?也許這應該令哈利擔心,但他並不憂慮。這只是一個起點,一種必須被滿足的好奇心,小男孩必須試穿過這些衣服才知道是否合身。還有其他事物會出現在他生命中,好的事物,壞的事物。

「你也喜歡這場演唱會對不對,哈利?」

哈利點點頭。他不忍心告訴歐雷克這場演唱會對他來說有點掃興,他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也許今晚不走運吧。他們一走進光譜劇場的觀眾中,他就感覺到那種通常是伴隨酒醉而來的偏執,只是過去這一年來他在清醒時也會感受到這種偏執。他並未投入高亢的情緒,反而感覺自己被人監視,於是他站在原地掃視觀眾,細看周圍由一張張面孔築起的人牆。

「滑結樂團最棒了,」歐雷克說,「那些面具酷斃了,尤其是那個有細長鼻子的,看起來好像……好像那個……」

哈利漫不經心地聆聽歐雷克說話,心中盼望蘿凱快點來到。烤肉店裡的空氣突然變得沉重而窒悶,猶如一層薄薄的油脂鋪在肌膚和嘴巴上。他試著不去想他腦子裡即將出現的念頭,但那個念頭已在轉角,即將冒出。那是想來一杯的念頭。

「印第安死亡面具。」一個女性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還有,超級殺手樂團唱得比滑結樂團好。」

哈利驚詫不已,轉過頭去。

「滑結樂團會擺很多姿勢不是嗎?」她繼續說,「都只是些二手的概念和空洞的姿態罷了。」

她身穿合身的亮面黑色外套,長及腳踝,扣子扣到領口,外套之下只看見一雙黑色靴子,臉龐蒼白,眼睛上了妝。

「真不敢相信,」哈利說,「你竟然喜歡那種音樂。」

卡翠娜·布萊特微微一笑:「我會說正好相反。」

她並未繼續解釋這句話的意思,對櫃檯里的男子做了個手勢,表示她要法耶牌礦泉水。

「超級殺手樂團爛透了。」歐雷克喃喃低語。

卡翠娜轉頭望向歐雷克說:「你一定是歐雷克。」

「對。」歐雷克慍怒地說,拉了拉自己的軍褲,表現得像是既開心又不高興受到一位成熟女子的注意。

「你怎知?」

卡翠娜微笑說:「『你怎知?』你住在霍爾門科倫山,不是應該說『你怎麼知道?』這是不是哈利教你的壞習慣?」

歐雷克頓時漲紅了臉。

卡翠娜靜靜地笑了笑,拍拍歐雷克的肩膀:「抱歉,我只是好奇而已。」

歐雷克滿臉通紅,將他的眼白襯得格外閃亮。

「我也覺得好奇,」哈利說,將漢堡遞給歐雷克,「布萊特,既然你有時間來看演唱會,應該是已經找到我要你找的模式了吧?」

哈利看著卡翠娜,眼神露出警告之意,意思是說:不要逗弄歐雷克。

「我有一些發現,」卡翠娜說,旋開法耶牌礦泉水的瓶蓋,「可是你很忙,可以明天再說。」

「我也沒那麼忙。」哈利說,已忘了那層油脂和窒息之感。

「這是機密要事,這裡人又這麼多,」卡翠娜說,「不過我可以小聲跟你說幾個關鍵詞。」

卡翠娜倚身靠向哈利,哈利在烤肉味之外聞到卡翠娜身上近乎陽剛的香水味,耳際感受到她的溫暖氣息。

「有一輛銀色的福斯帕薩特停在外面人行道上,裡頭坐著一個女人一直在看你,我想她應該是歐雷克的母親吧……」

哈利吃了一驚,挺直身子,朝大窗戶外停著的車子望去,只見蘿凱按下了車窗,正凝視著他們。

「不要弄髒車子哦。」蘿凱說,歐雷克手上拿著漢堡跳上後座。

哈利站在開著的車窗旁。蘿凱身穿素雅的淺藍色毛衣。哈利對那件毛衣十分熟悉,熟知那件毛衣的味道,熟知他的手掌和臉頰貼在那件毛衣上的感覺。

「演唱會好看嗎?」蘿凱問。

「你問歐雷克。」

「到底是什麼樣的樂團啊?」蘿凱看著後視鏡中的歐雷克,「外面那些人的穿著都怪怪的。」

「那個樂團都唱很安靜的歌,像是愛啊什麼的。」歐雷克說,趁母親的眼神離開後視鏡,迅速對哈利眨了眨眼。

「謝謝你,哈利。」蘿凱說。

「我很樂意,小心開車。」

「裡面那個女人是誰?」

「是同事,新來的。」

「哦?看起來你們好像已經很熟了。」

「怎麼說?」

「你……」蘿凱突然住口,緩緩搖頭,笑了幾聲,笑聲發自喉嚨深處,低沉而開朗,同時又充滿自信且無憂無慮,這笑聲曾令哈利墜入愛河。

「抱歉,哈利,晚安啰。」

車窗升了起來,銀色帕薩特緩緩駛離人行道。

哈利沿著布魯街步行,兩旁都是酒吧,開著的店門傳出熱鬧的音樂聲,令他覺得像是在接受夾道鞭笞的酷刑。他考慮是否要去泰迪輕酒吧坐坐,但心裡明白這不是個好主意,於是決定繼續往前走。

「咖啡?」櫃檯里的男性酒保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次。

泰迪輕酒吧的點唱機正在播放約翰尼·卡什的歌,哈利的一根手指撫過上唇。

「你有更好的建議嗎?」哈利聽見這句話從自己嘴裡冒了出來,既熟悉又陌生。

「這個嘛,」酒保說,用手撥弄他油亮的頭髮,「咖啡機做出來的咖啡不是很新鮮,要不要來一杯剛從桶子里倒出來的啤酒啊?」

約翰尼·卡什正在高唱關於上帝、受洗和新的承諾。

「好。」哈利說。

櫃檯里的酒保咧嘴而笑。

這時哈利發覺口袋裡的手機發出振動,立刻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像是一直在期待這通電話似的。

電話是麥努斯打來的。

「剛剛我們接到失蹤報案,這案子符合各項特徵,失蹤的是一個已婚女性,有小孩,幾小時前她的丈夫和孩子回到家,卻發現她不在。他們住在離蘇里賀達村有段距離的森林裡,沒有鄰居見到她,家裡沒有車,所以她不可能跑去別的地方,因為丈夫把車開走了,而且小徑上也沒有腳印。」

「腳印?」

「那邊的山上還在下雪。」

一杯啤酒砰的一聲放在哈利面前。

「哈利?你還在嗎?」

「我還在,我在思考。」

「思考什麼?」

「那裡有雪人嗎?」

「什麼?」

「雪人。」

「我怎麼知道?」

「去看看就知道了,你馬上開車來主街的甘納洛斯購物中心外面載我。」

「不能明天再去嗎,哈利?我今天晚上排了一些節目,這個女人又只是失蹤而已,沒什麼好急的。」

哈利看著啤酒泡沫滿溢出來,像蛇一般沿著啤酒杯外緣盤繞而下。

「基本上……」哈利說:「這件事急得很。」

約翰尼·卡什的歌聲逐漸淡去,一個肩寬膀圓的身影走出大門,酒保驚訝地看著吧台上動也沒動的啤酒和一張五十克朗紙鈔。

「希薇亞不可能就這樣離開的。」羅夫·歐德森說。

羅夫很瘦,換句話說,他簡直是皮包骨,身上穿一件法蘭絨襯衫,扣子扣到領口,領口上冒出枯瘦的脖子。他的頭讓哈利聯想到涉水的長腿水鳥。他的一雙手十分窄小,從袖子里突出來,長長的手指骨瘦如柴,不斷地捲曲、扭轉、絞擰,右手指甲被銼得又長又尖,有如爪子。他的眼睛大得很不自然,臉上戴著一副樸素的鋼質圓框眼鏡,鏡片頗厚,這種眼鏡在七十年代的激進分子間廣受歡迎。他家中牆上貼了一張芥末黃的海報,裡頭是印第安人扛著一條蟒蛇。哈利認出那張海報是加拿大歌手約尼·米切爾的唱片封面,屬於嬉皮石器時代。海報旁掛著一張墨西哥女畫家弗麗達·卡洛著名的自畫像復刻板海報。一個受苦的女人,哈利心想。那是一張女人挑選的海報。地板鋪的是未經加工的松木,屋裡的光線來自老式石蠟燈和褐色陶土燈,燈具看起來似乎是自製的。牆角倚著一把尼龍弦吉他,哈利心想那應該是羅夫的指甲之所以銼成那樣的原因。

「你說『她不可能就這樣離開』是什麼意思?」哈利問。

羅夫在面前的客廳桌子上放了一張妻子和十歲雙胞胎女兒歐嘉與埃瑪的合照。希薇亞有一雙睡眼惺忪的大眼睛,像是戴了一輩子的眼鏡,卻突然決定改戴隱形眼鏡或去做激光手術。那對雙胞胎有媽媽的眼睛。

「她要離開一定會說一聲,」羅夫說,「或是留個話。一定是出事了。」

羅夫雖然陷入絕望,聲音卻依然柔和。他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一條手帕,捂在臉上。他的臉又窄又蒼白,鼻子顯得異常地大。他擤了擤鼻子,發出一聲有如小喇叭般的響亮聲音。

麥努斯從門外探進頭來:「警犬隊來了,他們帶了一隻尋屍犬來。」

「那就開始吧,」哈利說,「你跟鄰居都談過了嗎?」

「對,沒有線索。」

麥努斯關上了門,哈利看見羅夫的眼睛在眼鏡後頭睜得更大了。

「尋屍犬?」

「大家都習慣這樣叫啦。」哈利說,暗暗記住必須提醒麥努斯多注意自己的說話方式。

「你們也用尋屍犬來找活人?」羅夫的口氣近乎哀求。

「當然啰。」哈利扯了個謊,沒告訴羅夫說尋屍犬是用來嗅出屍體位置的,它們不會被用來尋找毒品、失物或活人,只專門用來尋找死人,不找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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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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