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地逢生
葉天若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了外公,夢見了娘親,夢見了很多很多早已不在的人,前塵往事如煙掠過,夢的最後,譚沖微笑著對她說:「再見。」
葉天若睜眼的時候,淚水已經打濕了枕巾,她擁著被子坐起來,窗外殘陽如血,庭院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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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楚軍久攻不下,眼見床弩被毀,青州軍氣勢正盛,雲岫以「哀兵必勝」四字,最終讓蕭山決定收兵,暫時避其鋒芒。楚軍收兵的那一刻,青州城牆都沸騰了,歡呼聲過後,又開始痛哭。葉天若就是在那時沉默的回來,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葉浩初看著她寂然離去的身影,心中也是說不出的黯然。
但是沒有辦法,這是戰爭,戰爭就有犧牲,誰都可能死,若有必要,葉浩初也希望自己是第一個死的人,但是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連送死的資格都沒有,有資格去送死的人,只有譚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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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天若推開書房的門,只有葉浩初在,昨日種種歷歷在目,那人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她不禁眼圈又紅了,低頭默默走過去。
葉天若看了看書桌後站著的葉浩初,他形容憔悴,估計至今尚未休息,天若忍不住開口道:「葉伯伯,你好歹休息一下,這樣下去你會撐不住的。青州局勢,只怕還有得拖。」
葉浩初搖了搖頭:「之前我也是這麼想的,楚軍千里奔襲,必然想要速戰速決,我們只要拖延時間,堅守不出,一旦帝都局勢好轉,就是楚軍的死期,但是方才,我收到了葉相的飛鴿傳書,胤玄軍兩萬精銳已經駐紮在幽雲關下,圍而不攻,領兵的,正是晏王謝重樓。」
驟聞熟悉的名字,葉天若指尖微微一顫,那雙瑰麗如星辰的眼睛不期然從眼前掠過,縱然只是一面之緣,這雙眼睛卻深深的印入了她的心裡。
「青州若拖下去,先不說城中存糧能拖幾日。一旦胤玄軍攻破幽雲關,幽雲關與青州之間再無天險,旦夕可至。那縱是葉相在此,面對六倍於己的精兵悍將,怕也無能為力了,而青州若破,此地四萬楚軍和兩萬胤玄軍騎兵便可直撲江寧,與蕭千寒所領風雲騎成合圍之勢,屆時,只怕東郢百年基業,止步今朝了。」葉浩初神色凝重,聲音沉沉。
葉天若澀然道:「不拖下去還能怎麼辦?難道我們要用這一萬殘兵贏了楚軍四萬精銳么?況且譚將軍也不在了……」她說到此處,不禁哽咽了。
葉浩初凝視著她,眼睛亮的灼然。
葉天若看著他的樣子,猛地收住悲聲,一個猜想漸漸成型,她小心翼翼的、不可置信的問:「葉伯伯,你這是……有辦法了?」
葉浩初忍不住笑了:「天若,你知道葉相的飛鴿傳書里除了胤玄軍的動靜,還有什麼么?」
葉天若被他的情緒感染,興奮的說:「葉伯伯快說!別賣關子了!」
「還有一份標註了楚軍糧草位置的楚軍大營詳細地圖!」葉浩初大笑:「我就知道,家主不可能沒有準備,更不可能放棄青州!」
驟聞喜訊,葉天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楚國千里東征開始,這是她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也是一個足以扭轉戰局的消息!她手眼通天的父親,果然早已在楚軍中埋下了暗線,只等關鍵時刻的雷霆一擊。而這一招,釜底抽薪,斷其根本,也端的是老辣至極。
她當即道:「葉伯伯,事不宜遲,我建議今晚就行動,若是被楚軍察覺了端倪,這番心血就白費了!」
葉浩初頷首:「我也是這麼想的。」
葉天若雙眼發亮,看著葉浩初不說話。
葉浩初苦笑一聲:「你不必這樣看我,這件事還確實非你不可,這是你父親的安排,他要你帶著青州城裡的暗衛去做,楚軍中接應你們的人也只認你這個少主。說實話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葉相在想什麼。」
這一番話倒是出乎了葉天若的意料,她想了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她父親做事向來是百轉千回的心思,她那點道行哪裡能猜得到,索性不想了,只嫣然一笑,眼底里卻是深深恨意,道:「不管爹爹想的什麼,這個決定真是讓我拍手稱快,能親手為譚將軍、為青州城中死去的將士們報仇雪恨,是天若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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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六年四月十九日夜,月黑風高,青州城牆上寂然無聲,只有不知何時垂下的一截麻繩在空中晃蕩。
葉天若帶著暗衛四人沿著麻繩悄悄滑下,她身為女子,身體柔韌,輕功極為高明,一行人在寂靜的深夜裡悄無聲息的摸向楚軍大營。
按地圖上備註,楚軍大營外部的巡邏兵是三班制,六人一組,會不停的在軍營外部四處巡邏,每組人都有自己負責的區域,而今日巡邏的其中一組人的負責人,便是葉輕塵布在楚軍中的暗線,他們要殺了其餘五人,換下他們的裝束,從而混進楚軍大營。
葉天若一行人到了約定的地點,其中一個人有規律的學貓叫作為接頭暗號,其餘人埋伏在附近草叢中,沒多久,便聽見了楚軍的聲音。
「老梁你看,這邊哪裡有動靜啊,這不沒人么,我早說了估計是不知道哪跑來的野貓發春了而已。」有人大聲抱怨。
其餘幾人紛紛附和,那個叫老梁的聲音響了起來:「我這不是害怕出事么,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沒事就好」是約定的暗號,表明一切順利,可以動手。
最後一個「好」字音未落下,黑夜裡忽然有五個身影迅捷無倫的撲了過來!一瞬間刀光四起,下一刻五條屍體倒在了地上,皆是乾淨利落的一刀割喉,沒有發出一絲異響。
蒼雪歸鞘,葉天若沉聲道:「梁二?」
那人撩衣跪下:「梁二參加少主!」
五人迅速換上了楚軍盔甲,臨走之前,天若忽然攔下他們讓他們稍等,拔出滄雪劍在地上劃了些什麼。隨後,才由梁二帶著往楚軍營地中走去。
梁二所負責巡邏的地方,正是楚軍糧草輜重的附近,所以這個任務說危險自然是千難萬險,說簡單卻也極為簡單,葉輕塵早已算好了每一步,按部就班的執行,就不會出任何差錯。
巡邏了幾圈之後,便到了換班的時間,梁二便帶著他們向軍營內走去,到了門口,被看守的士兵攔下。
「梁仲平,換班的。」梁二取下腰牌,天若幾人不動聲色也取下腰牌交給看守核對。
此時月色被烏雲掩住,黑暗中看守的士兵並沒有發現什麼,三次核對無誤后,看守的士兵道:「進去吧,別亂走動。」
梁二幾人紛紛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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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腳踏入了楚軍營地,天若仍有些不現實感,她屏息低頭不敢亂看,餘光卻不由四處打量。她其實看不太懂營地布置,巡邏安排這些,但也能看得出楚軍秩序井然。
心中輕嘆,若非父親早有安排,只怕青州危矣。
漸漸走向糧草輜重附近,巡邏的士兵多了起來,他們幾次被攔下盤問,幸而天公作美,夜色漆黑,看不出什麼異常,梁二又機警,三言兩語便對付了過去。
若有人一直盯著他們六人看,便會發現,這六人走著走著,便忽然消失不見了。
葉天若在一個角落裡脫下了身上的楚軍盔甲,此時他們六人已經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借著軍帳輜重等掩藏身形,只待她火光一起,便要動手。
葉天若靜靜的抬頭,今夜有風有月有雲,此時風吹雲動,月光從淡墨般的雲層中漏出,更覺清澈皎潔,月下少女神色端凝,明艷穠麗的眉眼美如染血的刀鋒。
風,又起了,雲層漸漸掩住了月光。
葉天若點燃了手中的火摺子,穩穩的拋向了楚軍的糧草。一瞬間,楚軍糧草便被衝天的火光所淹沒。楚軍軍營一瞬間如炸了鍋,天若幾人卻早已趁亂離去。臨走前,她回頭再看一眼,心中默念,所有被楚軍所殺害的同袍和無辜百姓,天若為你們報仇了。
——那時她還不知道,這一把火,燃盡的不僅僅是楚軍的糧草,更是蕭山一統天下的夢,此後由於種種原因,蕭山直到死,也再沒能看見楚國的軍隊踏上其他國家的土地。
那夜楚軍大亂,清晨查點損失之後,發現糧草已經蕩然無存,盛怒的蕭山勒令徹查,一查便查出昨夜六人失蹤,最終在他們的屍體附近,發現了一行用劍尖刻在地上的字——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楚王笑納。葉天若頓首。
蕭山一口鮮血噴到這行龍飛鳳舞的字跡上,就此昏迷,醒來之後,便聽說胤玄軍動向,當機立斷,下令撤軍。
永昌五年四月二十日,青州之圍解。楚軍挾天風裹海雨而來,交戰未及數日便匆匆而歸,幾成天下笑柄。然而遠在長安的離永昌帝聽說后,卻對左右笑言:「蕭山這老狐狸,雖在葉氏手下吃了大虧,這步壯士斷腕卻走的極妙,朕本來還想著趁火打劫,也罷,讓晏王回來吧,以後再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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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雲騎營地,蕭千寒收到消息后,良久未語,蕭索一嘆,道:「傳令,撤軍。」那日他獨自一人在帳中呆立許久,直到軍師柳青冥前去彙報三軍整裝已畢時,才發現這位天縱絕艷的少年將軍神色是從未有過的疲憊和悲哀。他說:「青冥,我早就說過,這一仗不該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