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釋前嫌
青州城外,建起了一座新墳。
「譚沖是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長大後為了養活自己參了軍,沒有什麼親戚也沒多少朋友,自己性子又直,所以才會在青州駐守這麼久而不見升遷。他沒說過自己原籍在哪,所以我自作主張把他葬在青州城外,永遠看著這座他用生命守護的城市。」
凜冽的風吹起葉浩初的衣衫,他整個人都彷彿老了好幾歲。
天若默然,上前去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道:「譚將軍,來世願你生在平安富貴之家,一生安逸幸福。」
葉浩初長嘆一聲:「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天若,來日若是你為我收屍,也將我葬到這裡看著青州就是了。」
葉天若連忙呸呸呸:「葉伯伯此後必定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幹嘛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葉浩初笑了笑:「生逢亂世命若飛蓬,誰知道何日便是殞命之時,何處便是埋骨之地。不說這個了,前日朝廷的封賞已經下來了,你該得的被你父親壓了下來,他用心良苦,你可不要怪他。」
葉天若點頭道:「我明白的,我身為女子,難道還要出仕為官么,就是我自己也沒有這個志向。」
葉浩初搖頭:「倒和男女沒有關係,女子又如何,女子也有出將入相的,做的可不比男子差。只是你父親已經是郢國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若再立如此功勛,當如何封賞?太子殿下也到了選妃的年紀……」
「啊?!」葉天若被駭了一大跳。「葉伯伯你別嚇我,我才不要做什麼太子妃啊!那個白痴太子,嫁給他我還不如一頭撞死好嘛!」
「不得胡言。」葉浩初瞪她一眼。
「本來就是嘛。」天若好不委屈,「葉伯伯你說我要不然別回去了……」
「你放心吧,你父親愛你如珠似寶,怎麼可能勉強你去嫁給太子。」葉浩初微嘆,「你有多久不回家了,父母在不遠遊,聖賢書都白讀了。」
天若一時黯然,她十歲那年才知道自己有父親,而她的父親自她的母親過世之後,性情愈發的淡漠冷清,她也曾努力想討得父親喜歡,可是後來發現無論她是背下了天下兵力分布圖還是親手為他做羹湯,葉輕塵的反應都是一樣的平淡。小女孩性子也是彆扭的時候,委屈的大哭了兩場就乾脆離家出走去了靈昌,任憑舒蓮華說盡她父親的好話也不肯回去,賭氣的時候還曾發狠說就當沒這個父親就當回到了以前。
可是怎麼可能真的當沒有這個父親呢?
那時他如天神降臨般出現在她的眼前,白衣如雪風儀如月,她一瞬間屏息凝神,腦海中只剩下四個字——風華絕代。他帶走了在長安街頭茫然無措不知何去何從的她,給她了人生中第二個家,從此她再也不是一個人,她也有了父親可以依靠可以撒嬌可以讓她放下刀劍。她有多麼敬他愛他,就有多麼想得到他更多的愛更多的關注。
可是他永遠那樣雲淡風輕,從不曾為她動容,很多時候她都在想,他是不是恨自己,恨自己的出生帶走了他深愛的女人的生命。
她於是嘆了口氣,悶悶的說:「他不喜歡我,我當然就不在他眼前招他煩了。」
「又胡說。」葉浩初又好氣又好笑,「天下哪有父母不喜歡自己的孩子。」
「真的。」葉天若揉揉眼睛,「我娘是難產去的,要是沒有我,她也不會走。我爹那麼愛我娘,他肯定看見我就想起來我害了我娘……」
話音未落,葉天若頭上被葉浩初拍了一記。
葉浩初怒道:「胡說八道,你這麼想自己父親,讓他知道了該有多傷心。你可知道在你入城第一天就有暗衛聯繫我了,那天你親自上戰場的時候你身邊也有人暗中相護,京中每日信鴿過來,先問的必不是青州的情況而是你的安危。你知道為什麼會有暗衛留在青州城隨你去燒了楚軍糧草么,因為他們本來就是跟著你過來的!你父親的苦心,你又知道多少,便在這裡胡說。」
葉天若整個人都怔住了,她忽然想到了很多細節,為什麼她離家出走的路途永遠那麼平安順利,為什麼她闖下的禍事總會消弭於無形,還有戰場上在自己發愣的時候都有人喊「小心」——原來不是因為天下太平,也不是因為她運氣太好,而是因為有人一直在暗中保護她。
原來,他竟然這麼愛她啊。
「母親逝世的時候,我剛剛步入仕途四年,外放為官,沒來得及回去看她最後一眼,這讓我痛悔半生。我少時家境貧寒,父親去的早,全賴母親將我撫養長大,教我成人,考得功名,娶妻生子,往後本該是她享福的日子了,可是她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葉浩初被觸動心腸,想到平生憾事,饒是這段往事已經過去許多年,仍然禁不住悵然長嘆:「你以後就會懂得,子欲養而親不待,真是這世上最大的悲哀。所以趕快回家吧,別讓你父親一直為你牽腸掛肚。」
葉天若用力點頭,她這番親臨戰場,歷經生死,心境本就已經大不一樣,又知曉了父親心意,一時間心緒真是百轉千回。若是自己在戰場上遭逢不幸,那此生與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半年前和他的爭吵?想起父親多年孤獨,守著亡妻幼女未曾再娶,年紀輕輕就已兩鬢風霜,她就恨不得插了翅膀飛回去,依偎在父親身邊,再也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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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三國,有三座都城。若說離都長安是凝重冷肅氣勢恢宏之城,楚都蘭陵是豐饒富足平靜安寧之鄉,那郢都江寧,則是錦繡繁華溫軟富麗之地。
東郢向來繁華富足而疏于軍事,江寧更是東郢最繁華的城市。發達的水陸兩路交通將各地的貨物源源不斷的運入這座城市,來自華夏各地的商人都樂意在這裡交易,商業的發展達到了一個高峰。
很多時候,葉天若都覺得這座城市和靈昌很像,只是更媚,更軟,更溫柔。以靈昌之歷經風雨,離□□皇帝尚以為其消磨英雄志氣而決意遷都,東郢卻將都城定在了江寧,截然不同的選擇也造就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國家,有些事情,或許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
此時暮春四月,東郢丞相府後院的梨花盡數綻放,大片大片潔白的花朵如雲似霧,清風拂過,滿地落花輕舞。可這滿樹繁花,亦及不上樹下撫琴人的半分風華。那男子白衣素袍,輕裘緩帶,一頭漆黑的長發散漫地披下,髮絲在微風中飄蕩。他低著頭,修長的十指漫不經心地劃過琴弦,零零散散不成曲調,卻如此清寂動人。
已經春天了。
時隔半年,歷經生死方才歸家的葉天若望著他良久,淚如雨下。
「爹爹……」
此時的葉天若還不知道,不久的將來她會在靈昌遇見她此生命定的男人,不過是人群中的驚鴻一瞥,便讓她情不自禁的想要結識,想要靠近。許久之後她才明白,那種莫可名狀的熟悉感,不過來源於這些年來深深刻入她心中的那抹白色的剪影。
葉天若再也忍不住了,她衝過去撲到了他懷裡,緊緊的抱住了他。
葉輕塵微微愕然,不習慣女兒驟然的親熱。他素非喜怒形於色之人,自愛妻去后,性子便愈發淡漠,接了女兒回來后,雖心中對她疼愛入骨,表面上卻絲毫不顯,再加上這孩子的確頑劣,一來二去,父女間的相處只剩下他板著臉教訓她,因著女兒越長越像亡妻,有時甚至有意無意地避著她。葉天若性格看似飛揚洒脫,內心最是敏感好強,總覺得葉輕塵不喜歡她,便愈發不肯聽話,不肯讀書不肯習武,在家時成日偷溜出去玩耍,一不順心便離家出走回靈昌去,葉輕塵自然又怒又失望,父女二人心結越系越深。
但此時當他看到女兒明顯清瘦憔悴的臉上滿滿的孺慕之思,當他想起幾日前聽聞女兒被困青州生死未卜時心中滅頂的悲傷和絕望,終究是失而復得的喜悅溢滿了他的心。
葉輕塵已經想不起來他有多久沒有感受到這種純粹的歡喜了,十五年冰封的時光,他曾以為他的餘生只剩下了無盡的痛悔和入骨的清寒。再也不是那年凄風苦雨的破廟中,握著心愛的人的手,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的軀體一點點冰涼的時候了么?撲到他懷中的這個女孩,是個鮮活生命,會哭會笑,會撒著嬌喊他爹爹——原來阿薇已經走了十五年了,原來若兒都已經這麼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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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天若撲到父親懷裡時,只是一時情不自禁,隨後便想到父親平素的冷淡,怯生生地抬起頭看他,卻不願放開手。看著女兒小心翼翼的模樣,葉輕塵只覺心都化了,只是他掩藏情緒已成習慣,心中波瀾起伏,表面上卻不過輕輕笑了笑,揉了揉女兒的頭髮。他這一笑,映著滿樹梨花,宛如冰消雪融,春風和煦,葉天若幾乎看呆了,突然覺得原來的自己是多麼不可理喻,父親怎麼會不愛自己呢?
她既有了這樣的心思,神色上難免帶了幾分羞愧,垂頭咬唇道:「先前都是天若太任性了,爹爹罰我吧,以後我都聽爹爹的。」
她竟這樣誠心認錯,倒讓習慣了女兒頑劣的葉輕塵有些意外,看來在青州一番磨練倒是確實讓她成長不少。久別重逢又是歷經生死,便是再嚴苛的父親也不會忍心立刻責罰女兒,葉輕塵微微笑笑,溫聲道:「天若長大了。」
葉天若多少年也沒得過他半句讚譽,聞言雖依然有些羞赧卻掩不住眼底得色,喜孜孜道:「那是自然,這半年,我可經歷了許多事。」
葉輕塵瞥她一眼,便已經看到了女兒翹起的小尾巴,慢條斯理道:「是么?我怎聽說你是闖了許多禍,最後你舒哥哥也管不了了,才急急讓你回來。」
葉天若頓時委屈了:「哥哥已經罵了我一頓了,況我也實在料想不到竟然會衝撞到晏王。那個人身上帶的玉佩曾經是外公的愛物,我實在看不得落到這等紈絝子弟手中。」
葉輕塵幾乎被她逗笑了:「你還嫌別人紈絝,你若非去了賭坊,又如何會遇到此事?」
葉天若一下臉紅了,連忙強行轉移話題:「沒想到晏王這麼給哥哥面子,竟真的沒有為難我,爹爹你知道晏王和蓮華哥哥之間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過往么?」
她既已知自己荒唐,葉輕塵便也不再教訓她,順著她的意答道:「他和晏王的往事成謎,當年的事情到底是什麼樣的,大概只有他們兩個人自己清楚,我又怎麼能知道。」
「好吧。」葉天若撇撇嘴,道:「爹爹,我知道你很厲害在郢國地位很高,你幫幫哥哥好不好,他真的過的太不容易了。」
葉輕塵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溫和的說:「他對你有恩,你既喚他一聲哥哥,我便當他是子侄輩一般,自然不會置之不理。其實我當年便向他提過,雖不能為他脫籍,卻可助他離開,只要到了東郢境內,他便可隨心所欲。只是他自己不願離開靈昌,我自然也不好勉強,只能暗中盯著,讓他過的順遂些罷了。」
這個回答真真出乎了葉天若的意料,她印象中的舒蓮華不可能對這種歡場生涯有半分留戀才是,難道是因為不願離開家鄉?這倒確實難辦……她暗暗記在心裡,準備來日細細問過哥哥再行籌劃。
「爹爹我也走上戰場了,我親手殺了很多人,殺他們的時候我一點都不覺得害怕或者歉疚,反而隱隱能感受到一種興奮,我知道我不殺他們,他們就要殺我。要說是憐憫,未免太過虛偽,可是等我們贏了一切都結束了,我看著遍地鮮血白骨,卻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葉天若想到戰場上的血雨腥風,不由感到一陣后怕,情不自禁的又往葉輕塵懷裡縮了縮。
葉輕塵察覺到葉天若的小動作,忍不住嘆了口氣,思緒卻飛到了很久以前,人前那個女子永遠殺伐決斷驕傲凌厲明艷照人,卻只有他見過她軟弱彷徨的模樣,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最喜歡窩在他的懷裡,絮絮的講很多事情,有她小時候的事,有她打仗時候的事。
血脈傳承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他心裡如是想。
「戰爭和死亡本來就不應該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他淡淡道。
天若深以為然,搖了搖頭道:「為什麼要有戰爭呢?大家和平相處不是很好么。」
葉輕塵聞言笑了,笑容中幾多意味卻是此時的天若看不懂的:「說句大不敬的,你若是一國之君,能容忍其他人和你平起平坐么?」
葉天若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
「人心若是能有滿足的時候,便沒有這麼多鮮血和殺戮了。當了小官便想當大官,當了大官便想當皇帝,當了皇帝便想讓天下只有自己一個皇帝,等天下只有自己一個皇帝了,大概就該求長生讓這樣的日子永遠繼續下去了。」他冷冷一嘆,平淡的一句話卻是不知道諷刺了古往今來多少王侯將相——甚至包括他自己。
葉天若認真的點點頭。
葉輕塵反而被她逗笑了:「你點頭做什麼?你現在若是就能懂了這些道理,你爹爹我這半輩子豈不是白活了。」
葉天若認真的說:「我先記住,省得以後犯這種錯誤!」
葉輕塵微嘆:「你覺得這是一種錯誤……」
葉天若奇道:「用鮮血和殺戮滿足自己的慾望,這難道不是一種錯誤么?」
葉輕塵笑了笑,不肯再繼續這個話題。
葉天若見他避而不答,便也沒放在心上:「對了爹爹,你知道葉浩初葉伯伯和譚沖譚將軍么?」
葉輕塵頷首道:「葉浩初是我們葉家的人,我自然是知道的。他素來胸有乾坤,有這樣的作為不足為奇。至於譚沖,我早就注意過他,看似粗豪內秀於心,卻沒想到他死的這般壯烈。也好,為將者,戰死沙場倒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此次青州之戰反敗為勝,應當給他記首功。」
葉天若悶悶的說:「人都不在了,這些又有什麼用?爹爹,他曾經對你出言不遜,我很是生氣。後來看他死的那麼慘烈,我又難過的不行。最後我燒了楚軍的糧食,還把蕭山氣的大病一場,我原本以為我會很痛快,可是我發現我一點都不覺得高興——還是那句話,人都不在了,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葉輕塵被她無意中一句話觸動心事,一時心中大慟,良久才苦笑道:「你說得對,人都不在了,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可恨世人總是等到無法挽回之後才能明悟這個道理。若兒你記住,以後千萬不要做這樣的蠢事。好了若兒,說了這麼久也不嫌累,來日方長。」
葉天若笑了起來,是啊,來日方長,她還有很久很久的時光可以和父親相處談笑,將之前十幾年落下的父女情意慢慢補上。
葉輕塵忽然好像又想起了什麼,補了一句:「對了,你這次回來,本就立在了風口浪尖,我能壓的下給你的封賞,卻不可能堵住悠悠眾口。你定要謹記凡事低調,不許四處亂跑,更不許胡鬧,最好就在家中好好讀書習字,修身養性,等會換過衣服來讓我看看你劍法練的怎麼樣了……」
「……爹爹我走了我什麼都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