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歸晚(修)
在這江寧城中,若論琴中聖手,首屈一指的自然是葉相葉輕塵,他當年號稱天下第一公子,絕非浪得虛名。傳聞他少年時在江寧士子曲水流觴宴上撫琴一曲,竟引得群魚上浮,百鳥相和,有幸聆聽的眾人皆是心神震動,如醉如痴,一時轟動天下。只是這位葉公子自愛妻逝后,便再也不曾在人前撫琴,即便是人後自娛,也只是隨手撥弄幾下琴弦,十五年未曾再奏起一支完整的曲子,令後來人深深扼腕。
葉輕塵沉寂十餘年後,有一個瘦弱的青衣少女背著一把古琴來到了江寧。她在相府門口跪了三日三夜,只求葉相聽她一曲。葉輕塵為其心志所動容,慨然應允。誰也沒想到這樣一個柔弱的少女一起手便是鐵馬金戈殺伐之音,方才她站在葉輕塵這位傾世風華的人物面前,原本稱得上清秀的容顏被襯的黯淡無光,此時她琴聲一起,整個人就好似完全變了副模樣,哪怕是有十個葉輕塵站在堂前,也不能掩去她奪目的光芒!
五根琴弦,十根手指,化作滿堂金戈箭雨,而又能於最高處跌落,極盡婉轉低回,彷如一瞬間從大漠狼煙到了煙柳江南,行至最低處,漸漸聲響不可聞。下一瞬間,銀瓶乍破,鐵騎突出,依然是琴曲最開頭的征戰殺伐之音!那聲音愈拔俞高,愈拔俞高,終在極高處戛然而止。
一時滿室寂靜,再無半點聲響,只聞那青衣少女低低的喘息聲,可見這樣的一曲,也是耗盡了她的心神。
曾聽過葉輕塵撫琴的人淚如雨下,他們已經有十年不曾聽到如此高妙的琴曲了。所有人都聽得出這是絕世之音,所有人都認定了這少女必然名揚天下,但是所有人都沒有說話——他們都看著葉輕塵,等待著這位琴中聖手的點評。
而葉輕塵卻只是輕柔的嘆息了一聲:「恕本相妄言,此曲所譜之人,可是北離故去的那位長清郡主?」
青衣少女斂容一拜,恭恭敬敬的說:「相爺高見,正是如此。」
眾人嘩然。
葉輕塵一時間目光中似是轉過千般情緒,緩緩點頭,道:「後生可畏。」
青衣少女此時方才露出笑容,她一笑之下清麗如出水芙蓉,眉目生花,令人不敢逼視。她再拜:「莫歸晚謝相爺賞識。」
自此,莫歸晚一舉成名。
她婉拒了所有善意或不善的邀請,傾己所有買下一座宅院,改名為「歸晚居」。歸晚居落成第一日,葉輕塵親臨題字,此舉幾乎鎮住了所有意圖不軌的人,甚至一度有坊間傳言說莫歸晚是葉輕塵的外室,不然以葉相之尊,縱是你琴技再好,又哪裡值得他如此照看?其實縱是莫歸晚自己亦是大惑不解,她自恃琴藝破釜沉舟而來,諸般作為,確實有借葉輕塵成全自己的名聲之意,葉輕塵的溫和讚美已經讓她在心底感激不盡,他之後的所作所為更讓她無以為報。
莫歸晚思索良久,三日後再次前往相府求見致謝,卻沒有見到葉輕塵,只有管家笑言:「相爺說了,他很喜歡姑娘的曲子,也聽到了姑娘的心意和志向,心下很是欣賞,只是當著世俗之人,不便多言。為姑娘做這些,不過舉手之勞,不必放在心上。還望日後姑娘初心不泯,琴聲永遠清澈如昔。」
莫歸晚見他避而不見,知是葉輕塵君子磊落,不欲落人口實,八成也是怕自己起什麼不該起的心思。她少女情懷,說沒有失落那是假的,只是她到底心性洒脫,臨風一拜,再不多言,就此離去。
二人之間的流言雖已平息,但歸晚居的聲名卻沒有受到半分影響,無數王孫公子,文人墨客慕名而來,不惜一擲萬金,只求聽一曲輕塵公子之後的最好琴音。至而今,倏忽兩三年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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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葉天若和莫歸晚的結識,也是一段頗有意思的故事。兩三年前,莫歸晚在相府門口一曲驚天下的時候,天若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她是在事後才聽說,並沒有親耳聽到莫歸晚的琴聲。但是她聽到了父親對她的讚譽,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
原因很簡單,雖然葉天若本人琴技難登大雅之堂——以她跳脫的性子,哪可能沉下心來好好學琴,雖然她從小沒有和父親一起長大也沒見識過葉輕塵的琴技,但是她哥哥舒蓮華的琴技也是馳名靈昌,極有名氣的。
她心中不服氣,便找了個機會,女扮男裝溜去了歸晚居,想要聽聽這讓自己爹爹如此讚譽的女琴師水平到底如何。一曲終了,她長長嘆息,心中不平盡去,舒蓮華本是滿腹經綸的才子,又身處風月之地,平生經歷起起落落,心性閱歷哪是莫歸晚可以比的,境界上自是比她高了幾個層次。但繞是如此,單從技法來看,這少女琴技已是爐火純青了。
她個性磊落,胸襟寬廣,眼見這少女果真有真才實學,那些偏見自然不會再有,更起了幾分傾慕欣賞之意。而此時,卻忽然有一錦衣公子搖著摺扇笑道:「聽聞莫姑娘不僅琴彈得好,長得也好,不如掀開珠簾,讓我等一飽眼福如何?」
——原來這莫歸晚為避「以色.誘人」之意,撫琴之時素來是置一道珠簾,自己隱於簾后的。
此時聽見有人這般唐突言語,她眉頭不由一皺,心中已有幾分薄怒。只是她深知,現在整個江寧都知道葉相對她頗為照拂,敢在這種情況下依然說出這番話的人來頭定然不小,便在珠簾后盈盈施禮,溫和道:「公子謬讚,歸晚自恃琴技若有三分,顏色便只有半分了,天下佳人多矣,何必舍明珠而取魚目。」
這錦衣公子生的唇紅齒白,倒也是個風流英俊的相貌,聞言摺扇一合笑道:「女子嘛,講究德容言工,琴技不過是細枝末節,容貌才是頂重要的。這歸晚居車水馬龍,可見姑娘定然長得不錯,又何必自謙呢?」
莫歸晚聽的肝火直冒,她性情外冷內熱,看去清秀柔弱,秉性卻最是剛強,當下便冷冷道:「公子所言恕歸晚不能認同,送客。」
她竟是直接要趕人了。
葉天若暗喝一聲好,她剛剛聽這男子一番胡說八道聽的滿肚子火,只恨不得馬上跳出來和他理論一番,見莫歸晚態度如此強勢,不僅心中暗爽。
那錦衣公子面子上掛不住了,不由弗然變色道:「一個小小琴姬,竟敢趕本公子出去。本公子倒要看看,誰能趕我走!今個你這帘子,掀也得掀,不掀也得掀!」
葉天若再也忍不住了,怒道:「你又是什麼人,敢在歸晚居大放厥詞,說了一堆狗屁不通的話也就罷了,人家送客,就是明擺著嫌棄你,你還偏不走偏要看人家長什麼樣,真是不知廉恥!」
她聲音清脆悅耳,連珠炮似的說了這麼多,雖用詞不太文雅,卻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好聽,直聽的滿堂轟然大笑,不禁都朝她看去。
錦衣公子被罵的一愣,也隨著眾人目光看去,便見一個十四五歲的男裝少女冷冷的看著他,明麗如盛開的薔薇花,容光照人。
他眼中也閃過一絲驚艷,看出少女出身不凡,不由冷笑一聲:「敢問這位姑娘芳名?」
葉天若眯起眼睛,傲然一笑,一字一句的說:「家父姓葉,名諱上輕下塵,至於本小姐的名字,憑什麼告訴你!」
她年少輕狂,哪裡禁得住別人這樣詢問,何況又是在自家地盤,早將葉輕塵千般□□的謹言慎行低調行事拋之腦後。
眾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方知這少女態度為何如此強橫。江寧人都知道葉相有一個獨生愛女,未在自己膝下養大,近年來才回江寧。葉相無子,這唯一的女兒,確實有驕狂的資本。就連莫歸晚聽到之後驚訝之餘也是出了口氣。
誰知那人聽到,點了點頭,皮笑肉不笑的說:「難怪如此氣勢,原來是葉相的女兒。」
葉天若微覺不對,卻不肯輸了氣場,冷冷道:「所以你現在滾還來得及。」
錦衣公子淡淡看她一眼,摺扇刷的一下展開,道:「孤倒不知,人如何才能滾,不如葉小姐來演示一番?不過如此佳人,若做此態,倒是讓孤頗為不忍啊。」
一言既出,滿座大驚。江寧城中有資格自稱孤的,又有幾人?!這種自稱,又豈會有人敢胡亂用?
葉天若也是刷的一下就變了臉色,猶自強道:「你,你敢自稱孤?」
錦衣公子見這小姑娘上一瞬間還氣勢洶洶,下一瞬間便膽怯氣短,偏偏還要裝作強硬的樣子,心中好笑,道:「若是本太子不敢自稱孤,這城中還有幾人敢?莫不成是葉小姐敢?還是令尊葉相?」
他這句話說完,四周賓客已經跪倒了一片,唯有他身側數人不曾動彈,想必是貼身護衛了。
「你少胡說八道!」葉天若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一時間手足無措,下意識的反駁,卻聽的四周陣陣抽氣聲,想這葉相的女兒果然不一樣,知道了人家是太子殿下依然照罵不誤。
「民女莫歸晚參加太子殿下。方才是歸晚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殿下,殿下若要責罰請責罰民女便是,不要為難葉小姐,她也只是替民女說話罷了,絕非有意冒犯。」簾聲輕動,莫歸晚終於款款走來,她跪拜行了大禮,神色卻比葉天若沉穩的多。
東郢太子殿下秦煥輕笑一聲:「哦?莫姑娘肯移步相見了?只是孤對你卻沒什麼興趣了,孤看葉小姐容貌更勝一籌啊。這樣吧,葉小姐隨孤走一趟,今日之事便一筆勾銷,孤也不會再找莫姑娘的麻煩,如何?」
莫歸晚神色大變,剛想說什麼,卻聽天若大聲道:「這是你說的,只要我跟你走一趟,今日所有的事都一筆勾銷,你也不會再來找莫姑娘麻煩,當真么?」
太子淡淡道:「自是當真的。」
「好!我跟你走。」葉天若心中咬牙,此事雖非她而起,卻也是因為她而鬧大,要讓她就此撒手不管那是斷無可能,當下一口答應,當先向外走去。
莫歸晚阻攔不得,眼睜睜的看著她被帶走,直氣的銀牙緊咬,淚珠打轉。眼見他們走出了門,立刻便喚人通知了相府。
這事的最終結果是葉天若在太子和葉輕塵的面前被打了一頓板子,太子其實倒也沒有為難她——也可能是沒來得及為難她。是趕來的葉輕塵狠狠訓了她一頓,並堅決要求家法處置。
葉天若事後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在心中將那個白痴太子罵了個千遍萬遍,不過因禍得福,就此結識了莫歸晚。二女一見如故,意氣相投,情誼漸漸深厚。葉天若經此事後,也很是夾著尾巴老實了一段時間,除了家裡和歸晚居,哪裡也不去,加上葉輕塵管的嚴,也不敢有什麼動作。又過一年,和葉輕塵大吵一架后憤而離家出走,一走便是半年多。半年之後再回來,許多事情,許多人都已經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