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蓋如故

傾蓋如故

如今他二人都在北離腹地,無論是西楚名將還是東郢丞相之女都是萬萬不能泄露的身份,所以兩人對視了一會,便都神色不太自然的各自移開了目光,將這個問題心照不宣的壓下了。

長寧將蕭千寒安置在了她母親當年的卧房中,她輕車熟路的找到了傷葯和乾淨的紗布,遞給蕭千寒,蕭千寒道了謝,自去了屏風后處理傷口。

長寧捧著臉坐在床上,聽著屏風后窸窸窣窣的聲音,禁不住浮想聯翩。當時身處危險之後猶自不覺,如今細細想來,他口中指點之語,她想都未想便盡數聽從,而她提議之地,他雖完全不知卻能慨然應允,這算不算傾蓋如故?那日他們對師父出手相救,想必是心中常懷俠義之輩,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居然對陣法這麼熟悉,難不成是軍人?這麼漂亮的人如果去打仗,敵軍是不是看著他的臉便捨不得下手了?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蕭千寒處理好了傷口,從屏風后出來,一眼便看見了少女笑意盈盈的雙眼。他能感受到她身上純然的快樂,那是一種能感染到他人的情緒,即使是性情冷淡如他,看到也覺得心情舒暢。

見他出來,長寧跳下床,過去仔仔細細的瞅了一眼,道:「你覺得怎麼樣了?」

蕭千寒素來沉默寡言,不喜言談,但是面對救命恩人的關心,當然不好冷著臉。可是他也實在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一個同輩少女,方才身處危險境地沒有注意這些,此時一旦安定下來,他便覺得整個人都有點微窘,只淡淡點頭道:「已經好多了,多謝姑娘收留。」

長寧搖了搖頭道:「前日你們救了我哥哥,我心裡很是感激,也沒來得及說聲謝謝,今日的事,權當我替哥哥謝謝你們了。」

蕭千寒微微訝然,那日驚鴻一瞥,印象不深,知道彷彿是她,卻沒想到她和舒蓮華關係竟然這麼密切。想到舒蓮華,他神情中出現了一絲惋惜,沉默了一會,才冷冷道:「蓮華公子出身風塵,卻是才華橫溢志趣高潔。反倒是那些出身高貴的所謂名門貴族,多得是不學無術仗勢欺人之輩。蘇涼既然見到了,便斷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說得好!」長寧狠狠一拍桌子,目光亮的灼人,冷笑道:「只因我蓮華哥哥出身風塵,身在賤籍,所以什麼滿腹經綸才華橫溢都沒有用了,他不能參加科舉,不能去做幕僚,不能經商不能務農,甚至不能離開,還有如安樂侯那般腦滿腸肥之輩天天覬覦。」

提起這個人,長寧就氣得渾身發抖:「他糾纏我哥哥好幾年了,我哥哥一直避著他,他還是不肯死心,你不知道他看我哥哥的目光,看的我都想把他眼珠子挖了。」

蕭千寒輕嘆道:「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長寧默然看他,知道他真正想說的是這首詩的下一句——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蕭千寒看她的目光,就知道她已經知曉了自己的意思,他此生從未遇到過一個人能與他如此心意相通。那瞬間心念百轉,忽然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我與姑娘素昧平生,卻頗有『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之感,莫不是前緣未了,才有今世相逢?」

長寧怔怔看他,一時間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幾乎理解不了他話中的含義,更不知如何作答,她只覺得這個人說話也太跳躍了,上一刻還在討論嚴肅的社會問題,下一刻就是什麼前緣未了今世相逢,她承認她今天確實一直有些心猿意馬,這麼快便被他看出來了?還是說……他心裡是和她一樣的心思?

長寧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的像火燒一樣,半天只憋出一句:「啊好晚了你快休息吧我去廂房了。」就飛快的躥了出去,再也沒敢看蕭千寒一眼。

如果她此時看一眼蕭千寒,就能看到這個清冷的少年從未有過的模樣——那句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懵了。以他的沉穩冷靜,寡言少語,何時有過一句話不經思索就脫口而出的時候?以他的冷淡自持,何時有過對女子說出如此輕佻的言語的時候?他覺得有些懊惱,覺得自己青澀的像個毛頭小子,可是看眼前少女明顯不是羞惱的反應,又忽然覺得心中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填滿了,似是苦澀,又似是甜蜜。

長寧飛快的躲進廂房一把關上門衝到床上把頭埋到被子里,過了一會又猛然坐了起來,坐了一會又撲到床上,在床上滾來滾去,她捂著臉想讓自己的臉不那麼紅,又深呼吸想讓自己的心不跳的那麼快,儘管折騰了大半夜她已經疲憊不堪了,卻興奮的一點睡意都沒有。

這一夜,這兩個萍水相逢的少年男女各懷心事,無眠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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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大早,長寧頂著一夜未眠的黑眼圈爬了起來,在屋裡給隔壁的蕭千寒留了個字條便悄悄出去了。她剛出門,蕭千寒便頂著同樣一夜未眠的憔悴臉色出現在她歇息的屋裡,若有所思的看著桌上的短箋。

「覓食,速歸,勿憂。」

短短六個字,初看去是屬於少女的娟秀,細細看去方能看出娟秀中暗蘊的風骨,行筆末處的鋒芒似斂實露。這字不見得多好,但由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手中寫出,也算是端正漂亮、值得誇耀了。

而此時的長寧自然不知道她一走蕭千寒便對著她的字陷入了沉思,她確實是去出門買早飯了,順便去蓮心小築看了看,所幸蓮心小築風平浪靜,舒蓮華問她昨夜去處,她不好意思說實話,便語焉不詳地說有個朋友來了要招待,又說這幾日可能都不回來了,她惦記著蕭千寒,沒說幾句就溜走了。

回去的時候長寧已經能坦然面對蕭千寒了,她全當忘了蕭千寒昨天晚上說的最後一句話,淡定的招呼他吃早飯,蕭千寒更不會主動提起,只禮貌的道了謝。飯畢之後二人正式互通了姓名,長寧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蘇涼」是誰,蕭千寒也揣摩了半天「長寧」這個名字,感覺不像隨口說的,卻半點有用的信息也想不出來。二人心懷鬼胎地沉默了半晌,最後長寧假笑一下,蕭千寒乾咳一聲,再次心照不宣地將對方的真實身份這個問題壓下了。

隨後幾日的相處都很是愉快,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二人對某個問題的看法和各自的思考方式總是驚人的相似,往往長寧才說半句,蕭千寒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蕭千寒話未出口,長寧便會心一笑。長寧從九歲遭逢大變之後,幾經漂泊,遊歷過不少地方,蕭千寒八歲之後便隨著風雲騎駐守四方,見聞更是廣博。長寧性格本就爽朗洒脫,好與人相交,難得的是蕭千寒素喜安靜,不與人深交,這次也沒有拒之於千里之外。這幾日他們沒有再說過一句曖昧的言語,卻彼此都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這日蕭千寒的肩傷的恢復了大半,長寧便拉著他在園子里散心,來時是夜裡看不清楚,此時青天白日,園中景緻一目了然,在這花海之中,點綴以假山、奇石、溪流,無不因勢利導,各成體系。不過這些美景對他的吸引遠沒有陣法來的強烈,他一入其中便開始默默推演,他問過長寧關於這陣法的詳細的問題,卻發現長寧也是一知半解,長寧說母親去世的早,沒有來得及教她什麼,故而她也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蕭千寒只得作罷,深以為憾。

二人走到假山下的一個石桌前,長寧走的累了,一屁股坐到石凳上,趴在石桌上懶洋洋地說:「喂,如此良辰美景,你卻一直琢磨那個勞什子陣法,不覺得辜負了著大好春光么?」

蕭千寒歉然道:「這陣法實在精妙,一時忘形了。」

長寧好奇地看著他,道:「我聽外公說這陣法似乎是軍陣啊,你對它這麼熟悉,莫非是當兵的?」

蕭千寒見她猜了出來,也不遮掩,索性大方承認:「算是吧。」

長寧嘆了口氣,沒有多想,只道:「我最討厭打仗了。」

蕭千寒微微一怔,道:「何出此言?」

長寧仰頭,微風拂過,有花瓣輕輕飄落下來,她伸手接過,撇嘴道:「一打仗就會有很多人死啊,還會有很多無辜的人受牽連,用千萬人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滿足那寥寥幾人的野心。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嘛。」

她隨口一言,卻戳中了蕭千寒心中的隱痛,他想到他在風雲騎這麼多年經過的無數次生離死別,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輕聲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你說的有理,只是這個將也未必是為了『封侯事』,家國有難,自當挺身而出,保家衛國,否則一國百姓落入敵人之手,豈非要任人欺凌,任人宰割?」

長寧想到青州軍民誓死護衛青州,想到譚沖慷慨赴死只為毀掉那四座床弩為青州城牆減輕壓力,一時心情激蕩,道:「這倒也是,這世間確實有些人當兵打仗只是為了保家衛國,雖有沽名釣譽貪生怕死之徒,也有更多默默無聞捨生忘死之輩,蘇涼,你當兵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倒把蕭千寒問住了,他八歲至風雲騎,被老將軍李黎撫養長大,之後接過他的擔子執掌風雲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這彷彿他生來的責任,無可推卸,倒是極少想到底是為了什麼。

小的時候大概是為了出人頭地?讓母親的在天之靈安心,讓那個男人知道誰才是他最出色最優秀的兒子。再長大一點,看多了軍營里的生生死死,對這些也就看淡了,那些年跟著風雲騎駐守四方,見過太多生民疾苦,也想過有朝一日若能得居高位,必要做出些青史留名的功績,為天下百姓謀福祉。

再後來他一戰成名回到蘭陵,迎接他的是無上的榮耀和無數的明刀暗箭,一個如此出色如此優秀的皇子會對太子的地位有多大的衝擊?那時的蕭千寒還不懂這些人心權謀的齷齪,他只覺得人人的笑容和言語都彷彿不懷好意。這段時間他迅速的成熟起來,直到蕭山當眾要許他一個願望。那瞬間他環顧四周,將眾人神色收在眼底,心中是止不住的冷笑,他從沒有這般厭惡過這座宮殿。直至如今,他當兵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直到長寧等的要睡著了,才聽到蕭千寒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大概還是保家衛國吧,希望我們在前線捨生忘死能讓後方的百姓過上更安樂的生活。」

長寧一下子清醒了,眨眨眼,他話語內容明明大義凜然,語氣卻竟是如此疲憊消沉,絲毫感覺不到半分慷慨激昂,憑著直覺一句話脫口而出:「其實你不喜歡打仗。」

蕭千寒看著長寧的眼睛,心中不知是詫異還是驚喜,一時間百感交集。他看了她半天,忽然一笑,這一笑眉目舒展,燦若千陽,剎那間的驚艷讓長寧心神搖曳:「長寧,我真的信了何為『傾蓋如故』,除了極親近的幾個人,誰也未曾猜到我的心思……不瞞你說,我在軍營中已有近十年,見過的已經太多太多,我說保家衛國也是真心實意,只因若非為了這份責任,我早已解甲歸田。這蒼茫天下,大好河山,有多少風景我都還未見過,為何要在那繩營狗苟的方寸之地消磨此生?」

他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空,一字一句道:「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長寧心神劇震,他前面所言她聽的半懂半不懂,卻能感受到那一股胸中鬱結之氣,而他後面說的幾句話,字字句句都戳到她的心裡。

蕭千寒說完就沉默了,感覺自己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少女說的已經太多,只是不知為何,她一問他便禁不住想說心裡話。回想自己所言,搖頭微嘆,這些話藏在心底多年,原以為此生都不會說出口了,卻沒想到還有見了天日的時候,只是不知道這少女能聽懂幾成了。

「我都懂的。」

少女清淡的聲音忽然響起,蕭千寒愕然抬頭。

春草初生,春林始盛,春光明媚,春色無邊,亦不及她在十里春風中溫柔又熾熱的一笑:「長寧小小女子,沒什麼青史留名的大志向,只願看遍世間風景,於碧水山澗,終老此生;只願求得一人並肩攜手,千山萬水,且行且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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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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