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心脈脈
柳青冥在門外長廊上找到了蕭千寒,背燈和月就花陰,重重燈影后,他側顏清俊無雙,便是柳青冥與之日日相對,也不禁有驚為天人之感。
蕭千寒聽到腳步聲回頭,正看到青衣少年輕裘緩帶,負手行來,神色從容,姿態瀟洒,笑容明朗,端的是翩翩公子。
不由莞爾。
柳青冥走到他身側,剛想開口,蕭千寒已經搶先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只是此事確實不妥,我心意已決,不必再勸。」
柳青冥搖頭嘆息:「長寧小姐這般人品才華,又明顯對你有意,你這又是何必。名分就更不需擔心了,你身份特殊,本該大有作為,卻偏偏空有報國愛民之志,而無登天攬月之心,你娶一個家室寒微的女子,豈不是更能安那位的心。」
蕭千寒沉默良久,輕聲道:「說實話,我本有此意,直到今日與她交談,談起平生志向,她道只願看遍世間風景,碧水山澗,終老此生。你沒看到她當時的神態,真是美的讓人心神搖曳,無法自持。我此生已經註定困於碧瓦朱牆之內,朝堂疆場之中,又怎忍心剪斷她的雙翼,將她變成籠中的金絲雀呢?況且我寄身鋒刃,常年漂泊,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又如何能許她白首之約?倒不如一開始就不生奢望,也好過以後終成怨侶。長寧定能尋一個與她一般瀟洒不羈的少年,陪她千山萬水雙宿雙飛。」
柳青冥半晌無言,拍了拍他的肩,道:「這種事我不便多言,總之,你自己不要後悔便是。」
蘇涼淡淡一笑,不再言語,轉身往房間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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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推開房門,只見杯盤狼藉,窗戶大開,滿目蕭然,一切如常,唯有剛剛還在談論的的少女不見蹤影,二人不由一驚,蕭千寒眼尖,走到桌前拿起壓在酒杯下的一張薄薄紙箋,上有寥寥幾字。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長寧就此別過。君襟懷坦蕩,然素性多思,鬱結於心,願君從此少思少慮,喜樂順遂。山長水闊,後會有期。」
蕭千寒心中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短箋上的文字寫的端的是溫柔繾綣,而人走的卻也是決然洒脫,旁邊的柳青冥看的幾乎要喝彩,臨走之前她終於用短短几句話表達了自己隱約的情意,但她卻也彷彿知道了蕭千寒的回應,所以她根本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便已乾乾脆脆的離開,把本是放低身段小意討好的事情做的如此瀟洒漂亮。
而當他看到蕭千寒的神色的時候,他便笑不出來了。
蕭千寒對外人向來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神色,用柳青冥的話來說,就是「永遠都好似別人欠了他幾百萬兩銀子似的」,所以大部分人是很難從他臉上看出來他情緒變化的。但是柳青冥顯然是那極少數的與他極為親近的人之一,此時在他看來,蕭千寒的神色著實是太過精彩。
有難以置信的驚訝,有果真如此的釋然,有欣喜,有悲傷,有茫然失措,有堅定不移,有痛苦掙扎。良久,柳青冥看到有風暴在他瞳孔中緩緩凝聚,聽到他低聲道:「青冥,你說我現在若是追上去,日後她會不會恨我?」
蕭千寒如果在此時知道了日後將會發生的所有事情,那即使他對長寧的感情再深厚十倍,他也會決然放手從此與君生死不復相見。
然而此時他們還什麼也不知道,他們還只是十丈軟紅中兩個無意間邂逅了愛情的年輕人,還相信天下有情人,都當終成眷屬。暫時的離別只是給了他們看清自己心意的機會,只待下次相遇,便是星火燎原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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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昌城的晏王府後院,本是風郁河畔最好的一片墨葉薔薇花園。新帝登基之時,晏王有從龍之功,永昌帝為了寵絡這位手握重兵的皇叔,將這片墨葉薔薇直接划入了晏王府的地界,從此這原本屬於全靈昌的異花,便成為了晏王府一家的私藏。
此時這座府邸的主人,北離尊貴無雙的晏王,卻以半步之差的恭謹姿態,亦步亦趨的跟在一位蘭袍男子的身後。那男子背對二人看不到容貌,卻自有威臨天下的氣勢。不遠處有暗衛垂頭跪在地上,條理清晰地彙報著什麼。
「……昨夜葉小姐和蕭將軍分道揚鑣,葉小姐回到了蓮心小築,蕭將軍和柳青冥去了城中客棧他們原來的落腳點與蕭然會合,目前皆無異動。」
蘭袍男子懶洋洋地笑了笑,他的聲音本該是令人如沐春風的雍雅從容,可流露出的絲絲縷縷的威勢卻讓人很難再去在意那聲音本身。即使此時他含著笑意,也掩不住他身上無時無刻不在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倨傲疏離。這和蕭千寒完全不同,蕭千寒看似清冷淡漠,內心常懷熱血,和熟悉親近的人還是很好相處的,而這個男人彷彿遊離於這個世界之外,於高山之巔俯瞰芸芸眾生。
謝重樓長眉微蹙:「葉輕塵竟在此時將女兒送來,臣著實想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以他的城府,怎會不知葉天若對北離而言意味著什麼?」
「是啊,這可真是有趣極了,更有趣的是竟還恰巧碰上了蕭千寒,送上門來的大禮,朕豈有不收的道理。皇叔,你覺得這二人可般配么?」永昌帝唇角含笑。
謝重樓眼中一道厲芒閃過,淡淡道:「西楚將軍和東郢相府千金,這可真是再般配不過了。」
永昌帝唇角的笑意加深:「皇叔果然深知朕意。這二位既然彼此情投意合,若是就這麼錯過了著實可惜。不如朕就發發善心,成全了他們罷。」
「說來蕭將軍來到靈昌,你這做主人的還未曾盡過地主之誼,這樣吧,明日皇叔便在府內設宴款待蕭將軍一行。只是這齣戲要唱好,關鍵卻是要著落在那位皇叔的心肝兒身上,端看皇叔肯不肯割愛了。」
謝重樓也笑了起來:「陛下這麼說就折煞臣了,蓮華最是乖順懂事,斷不會出什麼差錯的。」
永昌帝意態閑閑地低頭,似是在觀賞眼前盛放的墨葉薔薇:「有皇叔這句話朕就放心了。此次事關重大,若是辦好,朕也不吝賜他個恩典,讓他風風光光的入王府,衣食無憂地過完下半輩子。怎麼說也是皇叔跟前的人,哪裡輪得到安樂侯之流糾纏不休,到底不成體統。」
謝重樓嘆道:「臣當年一時惻隱之心許他一諾,便不好再於此事之上勉強他。不過這次是陛下親賜的恩典,也不算委屈,來日王府之中也不至於沒有他容身之地。臣先替蓮華謝陛下恩典了。」
永昌帝隨意的擺擺手,道:「把朕的事情做好,朕自然不會虧待他,但若是出了什麼岔子,皇叔也不要心疼便是了。」
永昌帝淡淡一笑,纖長優美的食中二指輕輕一掐,便將眼前那株殷紅似火的薔薇花摘了下來,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這明艷絕倫的薔薇花便在他手中化作了零碎的花瓣,隨風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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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王府派人來請舒蓮華赴宴的時候,鬧出了很大動靜,屋裡的長寧都被驚動了,躲在後面皺著眉看著他們。
她記性頗好,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來送請帖的內侍正是一年前見過的,當時他對舒蓮華恭敬的態度還讓長寧著實堵心了一番。而此時他笑容滿面的走來,態度竟然比一年前更恭謹了。
舒蓮華依然是雲淡風輕的樣子,但在他想要行大禮跪拜的時候,卻被那內侍一把攔住,那人眉開眼笑地似是對舒蓮華悄聲說了什麼,隔得這麼遠,長寧都看到舒蓮華的臉色瞬間變了。
好在也只是一瞬間,還沒等那內侍詢問,他便已經若無其事地重新掛上了溫和的笑容,內侍想不明白這被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砸到的蓮華公子何以會露出那樣的神色,所以乾脆當做了自己看錯眼,又拉著舒蓮華恭維了半晌,這才離去。
「哥哥……」他一走長寧便迫不及待的跳了出來,她當然不會認為自己看錯了,「怎麼了,那人說了什麼?」
舒蓮華看著她良久,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了,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難看。
長寧一時被他的臉色嚇的忘了要問什麼。
舒蓮華望著她,深深吸了口氣,用他從來沒有過的嚴肅口氣道:「長寧,我雖沒能教你什麼,但是長兄如父,人倫不可違,你若還願意認我這個兄長,便要好好聽我的話,若是不想認了,那你想做什麼做什麼,我也管不得了。」
長寧拚命點頭又拚命搖頭,道:「我當然會聽哥哥的話!」
舒蓮華輕輕笑了笑,笑意卻如此淺薄:「好,那我現在就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從現在起三日之內,不許出蓮心小築半步,更不許跟著我。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只當做看不見。」
「我不答應!」長寧一聽就炸了:「這不可能!什麼叫『只當做看不見』?!」
舒蓮華絲毫不為其所動:「方才你說了什麼?」
長寧怒道:「這不是一回事!這天下沒有兄長受辱弟妹袖手旁觀的道理!哥哥你便是不認我這個妹妹,我也不可能答應!」
舒蓮華一時無言,凝視著她憤怒的神色,忽然覺得百感交集——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一切,原來,他還有長寧啊。
還有長寧永遠體貼他的心意,了解他的志向,明曉他的痛苦與掙扎;還有長寧永遠站在他的身邊,從不在乎世俗的眼光,與他相依相偎,不離不棄;還有長寧這般……敬他,從未因他的出身看不起他。
很久的沉默之後,他上前一步將長寧緊緊擁抱在懷裡,那一瞬間長寧痛哭失聲。
其實她什麼都不知道,可她依然哭的聲嘶力竭,彷彿即將經受一切的是她自己。這些年她心中常有隱憂,總覺得舒蓮華就像一艘小船在汪洋大海中漂泊,隨時都可能被一個巨浪打翻,數年安定生活彷彿是偷來的,不知何時就會盡成雲煙。如今似乎一切都要應驗了,她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九歲那年的凄風苦雨中,在無盡的黑暗裡孤獨又害怕地瑟瑟發抖。
她這一哭,哭的那叫一個驚天動地傷心欲絕,而且半晌沒有要停的跡象,舒蓮華被她哭的有點懵覺得自己彷彿不是要去赴宴而是要去赴死,不過這麼一折騰,他心中悲哀絕望的情緒消解了不少,整個人也冷靜了下來。他嘆了口氣柔聲安慰道:「長寧,對不住,方才是我說的太嚴重了。你別亂想,其實事情遠沒有到這種地步,不必太過擔憂。」
長寧猛然止住哭聲,獃獃的看著他。
舒蓮華摸了摸她的頭頂,依舊是往常一般溫和明朗的笑容:「我和晏王殿下的關係,說來比較複雜,這些年他真的未曾逼迫過我,所以我總還是願意信任他的,他應當不會罔顧我的意願,可能是傳話的人理解錯了也說不定,總之我們還是不要自己嚇唬自己了。」
長寧認真的點點頭,輕聲道:「嗯,我聽哥哥的。」
舒蓮華柔聲道:「乖,別哭了,快去收拾收拾,看你都哭成什麼樣子了。」
長寧不好意思地笑了,抓抓頭,道:「我去洗個臉。」
舒蓮華笑著點頭。
長寧轉身要跑,忽然又似想到了什麼,停下來輕聲道:「哥哥,若實在不行,你便隨我去東郢吧。我們偷偷跑,雖然可能很危險,也好過在這裡束手待斃。萬一真的能到東郢境內,哥哥你就徹底自由了。以後就可以想去哪裡去哪裡,想做什麼做什麼啦。」
和煦的春風拂過,陽光下舒蓮華眉眼彎彎,笑的溫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