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花謝(男主上線)
長安,北離國都,取「長治久安」之意。
縱使謝長寧再不願承認,北離開國君主謝胤也堪稱一代明君。無論從當世還是後世來看,遷都長安都算得上他此生做過的最英明的決策之一。這個決策不僅給北離帶來了百年昌盛,奠定了永昌帝一統天下的基礎,也使長安成為華夏大地上繼靈昌之後又一個千年文化中心。
然而此時的長安,也不過是一個端莊冷肅的城市,因為寒冷而漫長的冬天使諸臣叫苦不迭。她如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還帶著初入人世的明凈,還未曾在千百年的風雨戰火中磨礪出蒼涼的底色。
永昌六年五月,永昌年間第一名將、西楚皇子,這個將在未來主宰亂世風雲決定天下走向的男人還是個熱血少年,東郢丞相與北離長清郡主之女,繼蕭千寒之後永昌二十年亂世最耀眼的將星、未來橫掃天下的驚雲騎的統帥葉天若,還活在一場平安喜樂的夢裡。
那日他們攜手入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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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長安那日,北離禮部侍郎沈紓澈親自微服來接。蕭千寒是瞞著天下人微服而來,所以北離也不可能大張旗鼓的迎接,禮部侍郎親自來迎,表明的是永昌帝的態度。他們在長安城門寒暄了幾句,沈紓澈便將人帶往了宣德年間三皇之會時修建的行宮下榻。
其實,葉天若在發現來接待他們的居然是沈紓澈的時候,就已經朦朦朧朧的懂了些什麼。但是她下意識的拒絕想下去,只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這段時間她一直是這樣落落寡歡,再加上蕭千寒三人忙於國事,不免對她有些忽視,便也沒有注意她的異常。
那天夜裡葉天若去了蕭千寒屋裡,蕭千寒驚詫之餘毫不猶豫的拒絕了她。
「長寧,我曾對你哥哥說,所求並非一朝一夕之歡娛,而是一生一世的廝守。言猶在耳,自當守諾。」
天若看了他良久,淡淡笑了,又像是嘆息。
蕭千寒以為她依然對舒蓮華的遭遇無法釋懷,於是抱著她,柔聲安慰:「別怕,我過幾日會面見永昌帝,之後便可以回去了,我答應你的,定會一一兌現。」
天若仰頭望著他的眼睛,輕聲道:「蘇涼,你記住,無論你是什麼人,我心不改,我志不移。」
於是他們在長安的月夜下擁抱親吻,繾綣纏綿,彷彿要將彼此刻入骨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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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蕭千寒第一次踏入長安宮。
這座宮殿也是北離太宗在位時興建的,歷經百年的擴建,此時已經是一個龐然大物坐落在長安城的中央。北離傾國之力建造出的富麗堂皇的宮殿,精美絕倫之處又豈是偏安一隅的西楚皇宮所能比擬的?他站在宮門口,看著九重宮門次第打開,心中說不出是感慨還是沉重。
離永昌帝在御書房接待了他。
永昌帝謝流風,嘉平帝第七子,母貴妃沈氏,十三歲繼位,內肅朝綱,外誅諸王,北鎮蠻族,西克戎夷。初登基的三年裡,他陸續誅滅了除晏王謝重樓之外的幾乎所有近支兄弟叔伯的勢力,那些時候每日都有數不清的皇親國戚慘死街頭,血色籠罩在長安數月也無法散去,這樣極其酷烈的鐵血手段,加上其人深不可測的心思,冷漠薄涼的個性,在最短的時間讓臣子們認清了形勢,爭先恐後的表達了對新皇的效忠。不過這位少年皇帝也並非純粹殺戮,對於發誓效忠他的臣子他也從不吝賜予權力和地位。他牢牢把握著兵權,真正做到了軍國大權集於一人之手,卻從不曾做過一個錯誤的決策,胤玄軍兵鋒所至,必以血祭。他在位迄今近七年,朝堂同心百姓擁護,北離無數男兒視其為神明,誓死追隨效忠。
三年前他御駕親征西楚,萬軍陣前抬眸一眼,從容不迫中燃燒的儘是倨傲和野心,縱是蕭千寒,亦不禁意動神馳,熱血沸騰。
蕭千寒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下見到這個男人,才發現原來謝流風出乎意料的溫和清俊。他穿著玄色的常服,一雙獨屬於謝氏的眼眸彷彿盛著滿天星光,有著攝人心魄的美麗,只可惜太過陰冷,叫人不自禁的想移開目光,不願與之對視。與陰冷的眼眸不同,他的唇角永遠帶著三分笑意,清淡雍雅,從容不迫。這是個存在感太過強烈的男人,他身上無形的威壓已經完全掩過了容貌體型這一切外在因素,哪怕他只是這樣漫不經心的坐著,也自然而然的帶著君臨天下的氣勢。
那瞬間蕭千寒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維持了心神的鎮定。他撩起衣襟跪下,一絲不苟的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
永昌帝細細打量他一番,悠悠道:「都說蕭將軍天人之姿,今日一見,方知傳言不虛。蕭將軍平身罷。」
蕭千寒再叩首,禮節做全,方才起身,不卑不亢:「謝陛下恩典。」
永昌帝懶洋洋地撥弄著手中由蕭千寒呈上的國書,道:「貴國皇帝之意,朕都明白了,蕭將軍不辭辛勞親自來這一趟,也足見誠心。」
蕭千寒心中微微鬆了口氣,雖知道此事不可能這般順利,但無論如何,謝流風說出這種話,便也不至於翻臉了。他懇切道:「吾國之誠,可昭日月。」
謝流風笑的溫和雍雅,如果蕭千寒足夠了解謝流風,他就能看出謝流風此時笑容中的勝券在握的篤定與貓戲老鼠般的惡意,在此後多少年裡,這個笑意曾千百次讓葉天若寒毛倒立,如履薄冰。
「朕真的是有些好奇,貴國太子到底是多麼不爭氣,才能讓貴國皇帝不惜放棄整個東郢來保他登基順利。」
蕭千寒無言以對,永昌帝一針見血的道出了西楚的目的,雖然國書上寫的是「結盟」「十年之內不開戰」,但是無論蕭山還是蕭千寒也都清楚這種盟約並沒有什麼用處,蕭山也沒指望真的靠放棄東郢來換取西楚十年平安,但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更知道太子和蕭千寒的不睦,一但自己大行,西楚幾乎是必然陷入混亂,這個時候如果有外敵趁虛而入,後果無法想象。
他想要的,只是一個機會。一個太子平安登基的機會,一個兄弟磨合喘息的機會,亦或者是,一個蕭千寒可以從容決定,自己是輔佐新帝還是取而代之的機會。太子的無能他太清楚,但不到最後關頭,他實在無法放棄這個親手撫養長大的兒子。他寧願用這樣曲折迂迴的方式去賭,也不願做出廢太子這個最簡單正確的決定。
慈父之心還是婦人之仁,蕭千寒不清楚。他只知道,那個男人所有的仁慈和父愛,都與自己無關。他所能做的,也不過鞠躬盡瘁、忠君愛國罷了。
然而他們不知道,在謝重樓說出「他會是個好將軍,但是不可能是一個合格的皇帝。西楚——後繼無人」的時候,許多事情就已經註定。
「十年不可能,這樣吧,從你父皇駕崩三年之內,朕不會對西楚用兵,如何?」他用極其漫不經心的語氣說著這些,彷彿他說的不是足以改變天下格局的事情,而是風花雪月,琴棋書畫。
蕭千寒無從拒絕,事實上這已經是他們預料中最好的局面了,但是他不相信永昌帝的話到此為止——這是個絕世的野心家,而不是什麼大善人,他不可能這麼輕易的答應西楚的條件。
果不其然,永昌帝繼續開口了。
蕭千寒屏息凝神,聽到謝流風帶著笑意的聲音,依然雲淡風輕——
「朕要葉天若。」
五個字讓蕭千寒成功的愣了一下,他倒不是不知道葉天若是誰——事實上這是個讓整個西楚刻骨銘心的名字。她在青州一把火毀了蕭山一統天下的夢,毀了多少西楚人的驕傲和理想,她也毀了蕭山的健康,直接把西楚逼到了如此被動的局面,可以說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也不是不知道謝流風為什麼會想要葉天若——北離和西楚素有「葉氏不滅,東郢不亡」的說法,而相對於成名多年、心智身手性情皆稱得上無懈可擊的葉輕塵,葉天若到底是稚嫩的多。
他蹙眉:「此女是東郢丞相之女,陛下找我西楚要人是否不太合適?」
謝流風含笑道:「蕭將軍錯了,朕不是找西楚要人,朕是找你要人。」
迎著蕭千寒愕然的眼神,他笑意加深:「將軍這一路也算消盡美人恩,如何竟不知自己情人的名姓了呢?」
蕭千寒只覺腦海里轟的一聲。
他強作鎮定:「陛下莫要和千寒開玩笑了,臣的未婚妻姓謝名長寧,是千寒的老師和貴國已故長清郡主之女,如何能和葉天若扯上關係。」
謝流風莞爾一笑:「可惜……看來蕭將軍竟不知道教導了自己數年的老師到底是何人。」
豆大的汗珠劃過蕭千寒的臉龐,其實從謝流風說出葉天若三字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預感。永昌帝謝流風是什麼人,他敢在他面前如此篤定的說出來的話,又怎麼可能有假。況且他說的這話,恰恰好點到了蕭千寒的死穴,讓他完全無法辯駁。
當初他確定長寧的父親身份,靠的是長寧的劍術。那夜長寧救他時所使的劍法路數,與他老師如出一轍。當時情況危急來不及細想,只是覺得熟悉,事後才恍然想起在哪裡見過。
這個老師指的並不是李黎將軍,而是一個白衣男子。蕭千寒不知他姓名來歷,更不知他為何要收自己為徒,但是這個人教給了他太多太多。這是他啟蒙的老師,是教他如何走出冷宮的恩人,是教會他文韜武略的深不可測的男人。從他六歲起,每年他會在某個月夜悄然出現,再在一兩個月之後的某一個月夜悄然消失,直到三年前他一箭射退胤玄軍,老師笑了笑,從此再也未曾出現過。
蕭千寒當然也追查過他的來歷和蹤跡,然而都如石沉大海般沒有音訊。在他已經放棄的時候,長寧出現了,使著和老師一樣的劍法,有著和老師相似的眉眼,那時他覺得無比慶幸,覺得這就是天定的姻緣。
蕭千寒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覺得這一切太過荒謬。東郢丞相為何要費心教導西楚皇子?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我憑什麼信你?」他臉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猶做著最後的掙扎。
謝流風知道這位西楚名將的心防已經被他三言兩語衝擊的七零八落了——蕭千寒已經連敬語都忘了。於是他勾起了一絲從容的微笑,拿起了放在御案上的寶劍。
劍出鞘的聲音讓蕭千寒找到了一點冷靜,而謝流風隨後的話卻讓他完完全全驚住了。
「算來,朕也應當喊葉相一聲老師。老師的劍法朕只見過一次,疏漏之處便請蕭將軍包含了。」
謝流風拿著劍隨意比劃了幾下,蕭千寒便緩緩閉上了眼睛。
再無疑慮。
原來他的老師是葉輕塵,原來當年與長清郡主私定終身的是葉輕塵,原來葉輕塵還有個弟子是他面前這位北離皇帝。隨便哪一個都是石破天驚的消息,足以震撼天下人。然而這一切在蕭千寒心裡都比不上另一個消息了——
原來謝長寧就是葉天若。
國恨家仇,此生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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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千寒已經不記得他是怎樣回去的了,焦急等待的蕭然和柳青冥都被他的駭人的臉色嚇住了。
二人目瞪口呆的對望一眼,那瞬間幾乎不知道說什麼,他們冷靜鎮定的將軍何時有過這麼失魂落魄的時候?他和永昌帝談了什麼才變成這個樣子?
他們嘗試著詢問,而蕭千寒根本不搭理,他四下一掃,閉了閉眼,那一句話,彷彿凝著千年不化的寒霜:「謝長寧呢?」
「我在這裡。」葉天若靜靜的站在門口,她的臉色並不比蕭千寒好到哪裡去。
蕭千寒默默的看著她,平王府的月色,風郁河的星光,落鳳山頂許下的結髮的諾言,春風中她熾烈又溫柔的笑意,烏篷船上那一吻的蝕骨銷魂,這本都是他平生永無法忘懷的美好瞬間。眼前這個女孩,本是他千百次發誓要與之攜手百年的愛人。
「如果早知道了我是葉天若,你還會愛我么?」她看到蕭千寒的神色,就什麼都猜到了。
「我只希望不曾見過你。」
於是所有的情意就這樣簡單的道盡了。
五月,薔薇花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