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從
蕭千寒失魂落魄的離去之後,永昌帝唇角邊的笑容也緩緩隱去,屈起食指輕叩桌面。
屏風后便轉出兩個身著朝服的年輕官員,躬身下拜。
左一人正是禮部侍郎沈紓澈。說起他出身的沈氏家族,也是頗為傳奇。沈氏家族並非跟隨太宗打天下的勛貴,這個家族發跡的開始,源於宣德年間的名臣沈文正公。
沈文正公以女子之身出仕,為官二十六年,稱得上鞠躬盡瘁為國為民。她樂於提拔後進,卻從不結黨營私,她是帝王心腹,卻敢於直言進諫,是輔佐宣德帝開闢「宣德之治」的最大功臣。而除卻這個身份,她還是宣德帝一生愛而不得的女子,是嘉平帝的生身之母。
她生前堅決不允父兄受封爵,不允家族與皇室聯姻,為此甚至和宣德帝當庭爭吵。然而到底是皇帝母族,沒有爵位不成樣子,所以待嘉平帝登基之後,還是給了母舅沈舒明侯爵之位,並迎娶了沈舒明之女為妃。
嘉平帝一生不曾立后,沈貴妃便是實際上的後宮之主,後來誕下一子,就是永昌帝謝流風。沈紓澈是沈文正公侄孫,論親緣是謝流風的表兄,從小便是七皇子伴讀,謝流風登基之後,他自然而然成為帝王心腹,肱骨之臣。
右一人則是翰林院編撰素文淵。素文淵說來也算沈家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早已出了五服,父母早逝,家境貧寒,幸得沈紓澈之父沈昭煜慧眼識中,親自撫養。素文淵自幼穎慧,少年早熟,心思深沉,性情涼薄,沈昭煜甚異之,悉心教養,后薦給永昌帝,在翰林院一呆便是數年,直至今年方才得了永昌帝賞識,開始在御前行走,平步青雲指日可待。
表面上看,沈紓澈出現在此處,是被永昌帝所召,素文淵出現在這裡,只是恰巧碰上蕭千寒,避退不及,才得到了和沈紓澈一樣的待遇。
然而實際如何,沈紓澈心裡清明如鏡。他神色複雜的看了身側神情沉靜的素文淵一眼,到底還是有些不是滋味。出身寒微,無家室之累,性情冷淡,不好與人相交——何等完美的一個孤臣?
素文淵察覺到了沈紓澈的視線,卻只垂眸看著自己眼前的方寸之地,恍若不覺。
永昌帝的野心,從未瞞過任何人,這一點,無論是沈紓澈還是素文淵,都再清楚不過。三年前折戟而歸,不僅沒讓這位帝王挫敗,反而將他磨礪的更加深沉。上將伐謀,永昌帝顯然已經找到了更好的方法去征服這天下。葉天若資質上佳,出身完美,原本可能是東郢未來最大的倚仗,可惜性情軟弱,天真幼稚,任性衝動,於永昌帝而言,不過網中之魚罷了,隨時都能收拾。蕭千寒倒是名將風骨,可惜太重情義,一個女人便能讓他失魂落魄——如何堪為人君?如何堪為……陛下的對手?
「阿澈以為如何?」永昌帝慢悠悠的一句話打斷了二人的思緒。
沈紓澈沉吟,微微皺眉,道:「臣這幾日冷眼觀之,蕭千寒雖重情義,卻絕非不知輕重之人,況且葉天若還與他有國恨家仇,他不可能為了葉天若而放棄此來的目的。」
永昌帝淺笑:「這種顯而易見之事,還需阿澈專門挑明?」
沈紓澈被君王如此直白的斥責弄的臉上一紅,偏偏永昌帝還是調侃的語氣,他也不好請罪,只得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自己心底的疑問:「既然如此,陛下為何定要撮合他二人,再拆散他二人?」
永昌帝還是笑:「阿澈啊,你心思卻未免簡單了些。」
「臣……」
永昌帝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說,又問素文淵:「卿以為呢?」
素文淵神色平靜,淡淡道:「臣以為,陛下是為『攻心』。」
永昌帝明顯來了興趣:「何謂『攻心』?」
這是帝王的考驗,何嘗不是通天之梯,多年夙願彷彿觸手可及,繞是以素文淵之定力,也不禁百感交集,他復磕了個頭,平復了一下心境,才緩緩道:「蕭山時日無多,蕭鈺無能,西楚未來政局,多半要著落到蕭千寒身上。此人雖心思敏感,極重情義,然沈大人也說了,他絕非不知輕重之人,當斷之時,亦不會猶豫半分。但是即使他做出了該做的決定,他依然會為此自責愧疚,比如這次,陛下就是要逼他親手出賣葉天若。」
素文淵抬眸,厲芒一閃而過:「若臣沒有猜錯,這只是個開始,他的性格軟肋,已經在陛下掌握之中,久而久之,終有一日,不攻自破,屆時,西楚覆滅不遠矣。」
沈紓澈聽的心中冰涼,只覺這種法子實在太過陰狠。他轉頭死死盯著素文淵,素文淵依然是那副冷漠的樣子,彷彿剛剛三言兩語間便定下西楚一代名將生死的人不是他。
他再看一眼永昌帝,他曾發誓畢生效忠的君主卻只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沈紓澈怔然良久,苦笑道:「是臣心軟了。」
謝流風漫不經心道:「阿澈,回去好好想想,做好你當做的事情。你與朕一起長大,你的才華志向朕從不懷疑,朕也不吝給你信任,別讓朕失望,朕未來的宰相。」
至於素文淵……永昌帝沉思良久,勾起了一抹幽深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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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天若在行宮門口站了一會,不知道何去何從。良久之後才漫無目的地走向了街道。長安這座城市留給她的,好像從來都不是什麼好的回憶。
她曾經在十歲的時候來過長安,曾經走進過無數人魂牽夢縈的長安宮裡,曾經見過讓她家破人亡的嘉平帝。她也曾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裡,見到了一手掀起「平王謀逆案」的仇人、先睿王謝晗風含笑飲下毒酒。
在嘉平二十六年的風雪裡,她不過是個看客,卻已經深深感受到這座精緻華美的宮殿散發出的刺骨陰寒,通往至高之位的路,從來都是鮮血和白骨鋪就。
她愛的蘇涼,那個光明而正直的少年,也終會踩著累累白骨,走向屬於他的登天攬月之路么?
「無關之人遠離!」
刀劍出鞘的金鐵交鳴之聲讓她陡然驚醒,才發現自己居然無意中走到了長安宮附近。值守宮門的侍衛見是個明艷秀麗的少女孤身徘徊,倒也未加為難,只板著臉讓她離的遠點,避免衝撞了哪位大人。
天若便默默離開,誰道她剛剛轉身,便聽到身後一聲呼喚:「可是長清郡主殿下?」
葉天若霍然轉頭,她的母親謝薔薇當年受封長清郡主,大破北蠻之後改封長清郡王。平王令她隨謝姓,又力排眾議帶她上京,嘉平帝愧疚之下讓她承襲了長清郡主之位,是以她的確是如假包換的北離郡主。但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謝氏子孫,平王府又已經沒落,在嘉平帝去后她就離開了北離去了東郢,因此知曉她郡主身份的人極少。此時驟然被喊出來,她不禁渾身一震。
沈紓澈含笑走來,身上還穿著朝服,顯然是剛從宮中出來。他生的神清骨秀,風姿如月,朝服也穿出了翩翩公子之感。
葉天若嘆了口氣。她自然是認得沈紓澈的,平王府的隔壁便是興安侯沈府,她和沈紓澈勉強也算是青梅竹馬,只是多年過去,當年的紓澈哥哥已經是北離禮部侍郎,年輕的權貴,誰知道他是不是還記得小時候那個野丫頭。況且當時她跟著西楚使臣出現,也不好表現出和北離官員的私交,沈紓澈沒什麼異常表現,她索性就當不認識了。沒想到今日還是在這裡遇到了。
都被喊住了,她也沒辦法再裝沒聽到,只得上前見禮:「見過沈大人。」
沈紓澈莞爾:「這麼客套……這是要臣當街跪拜郡主殿下?」
小時候她沒少仗著郡主頭銜作威作福,沈紓澈這麼一打趣,又彷彿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氣氛頓時就輕鬆了許多,長寧神色也柔和了下來,不好意思地笑道:「阿澈說笑了。」
沈紓澈嘆道:「當年平王府出事,先帝動作實在太快,我爹也來不及做什麼,還以為你也……後來嘉平二十六年方知你還在人世,也是蒼天見憐。你驚鴻一現便消失不見,陛下還曾暗中尋過,誰知道再見居然是這種情況。」
他三兩句話勾起無限往事,葉天若不僅有幾分黯然,經年之後,已經有太多不一樣了:「沈伯父的心意長寧心領了,我這些年過的挺好,不必擔心。」
沈紓澈長眉一揚:「當真不必擔心?你和那個西楚將軍是怎麼回事?你又為何在這裡孤身徘徊?」
天若沒想到他就這樣直白的問了出來,一時猝不及防,無言以對。
沈紓澈淡淡道:「那日我見你與他攜手而來,神態親密,只當你們兩情相悅,便未多言——我北離郡主心悅於他,是他的榮幸,豈容他輕辱拒絕?」
「不是……」她嘆了口氣:「他並未對不起我,算來應當是我對不起他。阿澈不要問了。」
沈紓澈察言觀色,見她不欲多言,便微嘆一聲,道:「也罷,西楚蕭千寒確實算是人間龍鳳,也不見得就天下無雙了。比如……陛下多年來可是一直在暗中尋你。」
「啊?」天若一臉迷茫:「陛下找我做什麼?」
沈紓澈悠悠道:「這誰曉得,大概是難忘某人十歲那年承憲殿上驚天一劍?」
葉天若沉默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就差把「少糊弄我」四個大字寫臉上了:「咱們這位陛下是什麼人你當我不知道啊,被他惦記上是好事?」
沈紓澈大笑:「好歹還在宮門口,你也不想想『謹言慎行』四個字怎麼寫。」
葉天若吐吐舌頭,道:「正是因為親歷了嘉平二十六年的風雪,更覺江湖的自在逍遙。我現在是一點也不想和你們這些帝王將相扯上關係了。」
沈紓澈定定望著她,緩緩道:「不想和帝王將相扯上關係,便該生到平民百姓之家,如今再說這話又有何用?長寧,你既喚我一聲阿澈,我便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情,你已經無法抽身了。」
葉天若怔了怔,只覺沈紓澈說話遮遮掩掩似有所指,待要細問,他卻已經將話題轉開,無論如何不肯多說了。
沈紓澈邀請她到府上小住,葉天若左右也已無處可去,想著他鄉遇故知也是人生喜事,便欣然應了。
她應的爽快,沈紓澈無聲一嘆化在心裡,忽然就覺得不敢再看她清澈明凈的眼睛。他有自己的理想和志向,有自己誓死效忠的君王,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他所能做的,不過是在一切開始之前,提醒她隻言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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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二人離開后,蕭千寒和柳青冥的身影緩緩出現。
二人沉默良久,柳青冥乾笑一聲,道:「無論如何,至少將軍不必再對她抱有愧疚之心了,東郢相府千金,北離長清郡主,沈紓澈的好妹妹,永昌帝追尋多年指名索要的人——長寧小姐可真是深藏不露。」
蕭千寒閉眼又睜開,緊緊抿著唇,默然無言。
永昌帝所要求的是葉天若,所以縱使他再不願見到她,也必須要來尋。好言相勸也罷,苦苦哀求也罷,甚至動武用強,他都要把葉天若送到長安宮。這是關係到西楚生死存亡的大事,容不得他拒絕。
心痛么?愧疚么?可是他沒有選擇,葉天若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也好,是他刻骨銘心的愛人也罷,都不重要了。不,在知道她是葉天若那一刻,他就已經不應該愛她了。家國是他一生的枷鎖,他就是一個囚徒,什麼千山萬水雙宿雙飛,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一場醉生夢死,醒來只有曲終人散,各奔東西。
「我縱然愧疚,也不是因為感情。葉天若多愛我,我便多愛她,這點上我不曾對不起她。」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我愧疚,是因為我在用一個女人去換家國的安寧——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作為軍人,曾經我們多麼痛恨這種行徑,今日我卻不得不做出相似的事情。」
「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若我大楚足夠強盛,我們還需要站在這裡聽謝流風的條件?這樣下去,遲早有一日,任人宰割的就不是我蕭千寒自己,而是我們整個大楚。」
他站在長街盡頭,身姿英挺,筆直而鋒利,衣衫在風中獵獵飛舞,依舊是山巔之雪、雲間之月般的清冷凜冽。這一場荒謬的□□於他的影響彷彿在瞬間彌散如煙,披上風雲騎的軍袍,他就是戰無不勝的西楚戰神,守護著家國安寧。然而只有親密如蕭然柳青冥的人才能看出來終究是不一樣了,曾經他清冷的外表下流淌著滾燙的血液,如今大概只剩下千載寒冰,黃沙漠漠。
柳青冥無言,良久才道:「將軍你後悔了么?」
蕭千寒望向長安宮,冷冷道:「我只覺得悲哀。」
「無非是拋卻良心,無非是斷情絕愛,又有何難。如果在這亂世中只有這樣才能救西楚,那就讓我蕭千寒以身相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