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曆

星曆

「星曆大人。」

屏風外立著一人,影子堪堪映在翠鳥棲竹的畫上。沈譽放下筆,揉了揉額角,嘆道:「進來罷。」

那人低頭快步繞進屏風,剛要靠近桌邊,沈譽抬手一劃,屋中瞬間暗了下去,幾點星點漸漸亮起,紫氣浮動,明光閃爍,令人如置身於浩瀚星河之中。他微微抬眸,道:「司文,你這是做什麼。我的書令呢,你將他弄到哪去了?」

璀璨星光中那人身上的幻術消散,露出原本的面容。他身著白袍,其上光韻流轉,不染凡塵,更襯得眉目清朗,俊逸脫俗。他手中捧著一卷捲軸,笑吟吟道:「沈大人公務繁忙,我怎敢隨意叨擾,不請自入,也是為了方便嘛。你那小書令,我請他去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歇一歇,這還不好嗎?」

沈譽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會無事尋我。說罷,到底是什麼事,竟值得你親自跑一趟。」

來人正是與星曆靈台並稱三官的司文使吳用,他見沈譽撤去法陣,唏噓不已:「這還沒見識夠呢,你也收的太快了吧?」

沈譽連眼也不抬,自顧自收了桌上待批閱的文書。

兩人另進了茶室,席地而坐,沈譽一揮袖,圓窗上映出一片青碧竹影,柔柔地在風中搖曳。吳用見了道:「連茶也沒一杯,光看這些東西又有何用,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沈譽道:「司文大人,你再這樣,我們可就沒法說話了。」

吳用哈哈大笑起來,手在小几上點了點,道:「好,說事要緊。今天早上太史局送來一份宗卷,你猜怎麼著?這次的案子,居然牽涉到了百絕教!」

說著他取出宗卷放在桌上,沈譽垂眸看了看,卻不拿,反而說:「這不合規矩罷,太史局的宗捲入司部,照例先是該呈給台閣看。今日雖是我輪值,但也不能因此僭越。」

吳用道:「規矩不規矩的我還能不比你清楚?今天是什麼日子,難不成你忘了?台閣每年到這個時候都不知去處,前日照例向掌文司記了假,要四天後才會回來。年關將近,王宣又入宮主持祭祀去了。我拿著這份宗卷,思來想去,連商量的人都尋不著。你倒是與我說說,這該怎麼辦?太史令那裡正等著答覆呢,此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不見得,十分棘手,稍有不慎,又得落太史局一個把柄。」

沈譽聽罷思索片刻,手指微動,慢悠悠地拿起宗卷,輕描淡寫道:「司文,你真是會開玩笑。都是為朝廷做事,太史局司天台本就該協助配合,哪裡會有什麼把柄之說?」

吳用手持捲軸,欣然答道:「你這話不該和我說,去和太史令說豈不是更妙?」

沈譽打開宗卷,道:「呵呵,不敢不敢。只怕太史令轉頭向台閣哭訴,說我們司天台的人又欺負他們太史局。到時候又是一頓斥責,連罰幾月的俸祿,我可消受不起。」

他一目十行地掃過宗卷,微微皺眉:「……這麼件小事,太史局也要上報?單憑一把法鏡,就能斷定這煉丹的道人與百絕教有干係?太史局如今是效仿刑部了嗎,一心往命案里鑽,倒也是稀奇了。」

吳用道:「誒呀,話也不是這麼說的,小心駛得萬年船嘛。那法鏡上的確是有百絕教的咒印,此事絕非作偽,證物已經送來了,就等台閣大人過目。偏偏也是巧了,要我說啊,這案子——」

沈譽忽地臉色一變,因為他分明看見,在宗卷的最後,三位簽字畫押的掣令官里,赫然有『洛元秋』三個字。

完了。

彷彿當頭一棒,將沈譽砸的眼冒金星,若不是吳用在此,他幾乎是要一聲慘叫。

「司文啊,」他強作鎮定,和顏悅色地說道:「我看這宗卷沒什麼問題,案子也是走流程,該審的審,該問的問,這不是已經完了嗎?太史令要是催的急,下午就發還給他好了。」

吳用愣了愣,疑惑道:「不等台閣大人回來批示嗎?」

要等她回來那就什麼都完了!

沈譽在心中連連咆哮,面上仍是一派溫和:「法鏡留下,宗卷就還回去吧。到時候京兆府也要來取,留著等台閣,她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磨蹭來磨蹭去的,又耽擱功夫,平白生出許多事來。」

吳用想了想是這個道理,他也不願對上朝廷的人,倒不如全丟給太史局,讓他們去交接好了。當即起身,卷好宗卷道:「那就這麼辦,我現下就去和太史局的人說。」

沈譽為不可察地鬆了口氣,手指一遍遍撫過袖邊的紋飾,若無其事地問吳用:「我那新書令呢,他剛調到司天台,你莫要作弄的太過。」

吳用一拍額頭,笑道:「對不住,險些忘了。」他抖開手中的捲軸,指著牧童騎牛圖中的一處笑道:「哈哈,他怎麼還騎在牛背上了呢?」

畫中的牧童攀上了溪邊柳樹,正神情緊張地向下看去,一個文官服飾的年輕人慌張地騎在牛背上。牛又驚又怒,在野地里狂奔起來,后蹄撅起,像要將那文官甩下去似的。

吳用先是哈哈笑了一會,扯起畫卷一甩,沈譽的書令便出現在了茶室中,暈頭轉向地撲在地上,樣子可憐極了。他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又發現兩位大人都在看著自己,踉蹌站起來,向吳用行禮。

吳用擺手道不用不用,趁著沈譽變臉前溜之大吉。不過沈譽此時沒多少心情和他計較,他沉著臉坐在茶室中,倒是將書令嚇了一跳。

他吩咐道:「我有要事暫離司部,若無什麼急事,下午的公務一律推到明日再說。」

.

餘暉斜斜,天色向晚。沈譽從馬車上下來,舉目而視,清源山被薄霧所遮,又因深冬天寒,人跡寥寥,更顯清幽迷濛。

他沿著小路獨自一人向山上走去,約莫半柱香之後,在樹影深深處,一座小院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院子門半掩著,沈譽徑自推門而入。院中長著一株古樹,葉子已經快掉光了,落葉在他腳下積了厚厚一層,踩上去發出脆響。

他一路暢通無阻,直接進到屋內。這院子外頭空空,裡頭亦是如此。主人似乎並無多少打理的心思,任草木枯榮,落葉堆積,全然不理。他穿過幾扇門,終於聽到叮叮梆梆的敲打聲,不由問道:「有人嗎?」

一女子的聲音傳來,很不耐煩地道:「說了今天不見客!」

「……是我,沈譽。」

沈譽躊躇了一小會,推門進去了。一陣暖風撲面而來,沈譽下意識閉上眼睛,連退了幾步,待睜開時,已經身處一處石窟之中,四周石壁上是尊武顯聖圖。畫師不知是何等的巧思,竟是將三十六尊武神融入了一幅畫中。武神們手持各樣兵器,或忿或怒,或喜或悲,在天宮之上各展神通。也不知這畫像用的是什麼顏料,時隔多年,依然鮮妍奪目,將武神們的英勇威嚴展現的淋漓盡致。

而在石窟武神畫像之下,則陳列著各式兵器,仔細看去便能發現,那些刀、劍、矛、斧、鉞、戟等,幾乎和尊武顯聖圖中武神們所持的兵器一模一樣,俱是鋒利無匹,閃爍著凌冽的寒光。

沈譽看得熱血沸騰,甚至有些忍不住想拿下一把試一試,偏偏這個時候從石窟中走出一人,沈譽這才發現那敲打聲已經停了。

那是一個長相嫵媚的女子,長發微卷,高鼻深目,膚色略深。她穿著件短衣,露出纏滿布條的雙手,懷抱一把唐刀站著,無聲無息地看著沈譽。

最後她微微頷首,神情淡漠地道:「師兄。」

沈譽一梗,道:「師妹,好久不見,剛剛你是在打鐵?」

林宛玥道:「我每天都在打鐵。」

她露出的手臂削瘦卻十分有力量,而滿石窟的兵器,更是印證了所言非虛。

石窟中兵器盡有,卻沒有容人落座的地方。星曆大人只得站著,對著許久未見的師妹,乾巴巴道:「我來是為了問一件事,就幾句話,不會耽擱你多久的。」

林宛玥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領沈譽去了另一處地方。讓沈譽大感驚奇的是她這地方居然有了待客的桌椅,兩個圓球撲扇著翅膀,用爪子抓著茶盞飛了過來,輕輕放在桌上,又輕巧地飛走了。

林宛玥道:「喝茶。」

沈譽盯著那送茶的圓球不住看,問她:「那是什麼?」

「小玩意罷了。」

林宛玥漫不經心地說,端起茶盞一口喝完,沈譽不知該如何與這位小師妹相處,無論做什麼都覺得尷尬。見她喝茶,也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立馬噴了出來。

沈譽差點被酸死,看著那黑漆漆的茶水,驚恐地問道:「這是什麼!」

林宛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大的反應,答道:「烏梅茶,可能放的多了些。」

沈譽不敢喝第二口,害怕自己事情沒問就先死在師妹的茶里。也虧得這烏梅茶,他感覺自己清醒了許多,便開門見山問道:「我問你,你還記得十年前我們離山時候的事嗎?」

林宛玥點頭:「我記得,怎麼了?」

沈譽道:「如果我沒記錯,當時你是最後一個離山的?」

林宛玥手搭在刀柄上,垂目道:「是,我的東西多,收拾的慢,所以也走的最晚。」

她抬頭看向沈譽,目光銳利,如同開鋒的寶劍,逼的沈譽不得不偏了偏頭,不願與她對視。

「奇怪,」林宛玥說道,「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

沈譽還以為被她看出了什麼破綻,故作深沉道:「昨夜夢見了師姐,不禁有些感傷。所以來問問你,那時候你離開前,師姐可與你說了些什麼嗎?」

林宛玥答的飛快,似乎連想都不必想,張口就說道:「我的東西太多,一時間難以搬下山。本來不打算要了,但師姐說,這東西留在山上也沒用,不如一起帶走,就捉了那隻常來白吃白喝的野豬來,馱著東西下了山。」

「我走的時候,她坐在山門前的那塊大石頭上,對我說:『可以不走嗎』,我騙她說,以後一定會回來看她的,其他的人也會回來的。她好像信了,又好像不信,盤腿在石頭上坐著,說天快黑了,下山的路不好走,她在高處看著我,叫我別擔心,走就是了。」

說道此處,她頓了頓,沈譽袖中的手攥緊了些,低頭道:「然後呢?」

「然後?其實她偷偷跟在我身後下了山,直到我到鎮上,她才放心地回去了。」林宛玥笑了一下,把唐刀放在桌上,道:「她擔心我被人欺負,在我的行囊里悄悄放了一疊符紙。她那時火符畫的最好,這類也給的最多,我到現在還沒用完,給了景瀾許多,不知她拿去幹什麼了。」

沈譽原本心中發酸,突然聽到這個名字,警覺道:「難道她也來過?」

林宛玥道:「很巧,她早上剛剛來過。每年的這個時候,她都會來我這裡坐一坐,問的也是與師姐有關的事。」說著瞥了沈譽一眼道:「不過她可沒說我泡的茶不好喝。」

沈譽無言以對,木然地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連連點頭道:「行,你泡的茶最好喝了。」

林宛玥說了句何必勉強,招呼圓球飛來換了茶,上了一盞溫水。沈譽猛灌半杯,又問:「她每年這天都來?」

林宛玥道:「是,有夢沒夢都來。隨意說說師姐罷了,也沒多說什麼別的。」

沈譽心道:「不說別的只說師姐,那還不糟糕?」他越想越心驚,總覺得景瀾大有問題,但一時不能和林宛玥說明,只能自己憋著,無不嘲諷地說道:「呵呵,想不到她這般情深意重呢,那當初怎麼就——」

誰知林宛玥卻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師姐也已經不在了。當初的事,我們都有錯,錯不在一人。」

沈譽不答,只是端茶盞的手微微顫抖。

.

司天台,吳用揣著手踱進踱出,煩惱非常。一方面他確實不大想管和百絕教有關的案子,因為那要和京兆府的人打交道;另一方面太史令催的又急,等著要回復,他雖然能暫代台閣批示,但這宗卷台閣到底沒看過,他不太放心。

想了一會,他還是決定多拖太史令一天半天的,隨他叫喚也不做理會。另開了法陣,請示了台閣,命人將宗卷送到她府上去。

於是當夜,景瀾就收到了這份宗卷。她本在閉關靜思,為明日的開壇祭祀做準備,此時卻不得不提前出關,先處理這樁公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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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媽也來湊熱鬧了,痛苦。

另,景瀾是女二,鏡知是她的另一個名字,是同一個人,不是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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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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