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
因有眾同道大顯神通在前,洛元秋心裡微微慌亂。唱名的官員又喊了幾個名字,洛元秋瞥見周圍人目光閃爍,舉袖竊竊私語。
「寒山門?這是哪裡蹦出的窮酸地兒,怎麼聽起來有些耳熟?」
「……好像是有些熟悉,一時想不大起來。」
「咦,那不是戲班常排的狐仙鬼怪話本里說的門派么,怎地還真有?」
「呵呵,依老道愚見,怕是什麼人借著名頭,想叫太史局的大人們高看一眼罷了。只是這無名小派,連道統存否都未知,如何能入諸位大人們的眼?不過是跳樑小丑,自取其辱罷了。」
洛元秋默不作聲,在一旁聽了會,被叫到名字的人出列,她綴在末尾,跟著青袍官員從側門進了太史局。
路上想起方才聽到的那些話,洛元秋有幾分沮喪。
誠如門外眾同道所言,寒山一派,的確是聲名寥寥,與那些香火眾多、信徒如雲的大派相比,便如同皓月與螢火。
相傳高祖皇帝起事時,曾有一批擅長道術玄法的異士追隨,及至成業立國,便受封官職,賞賜山門,得以開宗立派。而太宗皇帝在位時,又曾廣封眾教,在朝廷設司天台,徵召高人奇士,以輔佐朝務。
不過那都是老黃曆了,眾道林立相競爭輝的年代早已過去,孝宗大成年間哀王與長川五姓大族犯上作亂意圖謀反,廣納修道之士,以厭勝之術剷除政敵,謀害一干朝廷重臣。且暗中驅使精通道法的方術士,令駐守邊關的幾位大將軍接連遇害,邊防動蕩,朝綱不穩,險些釀成亡國的禍事。
自此以後,孝宗皇帝下令抓捕涉事的各派門人,封門滅教,剝奪高祖所賜玉清寶浩,鐵卷丹書,焚毀諸類道門典籍,嚴禁民眾投入教派,又設太史局以束眾教,凡各派門徒,都需登記在案;掌門更換,人事變動,需以文書稟奏太史局,待文書批閱后,方可施行。
洛元秋所屬的寒山門,曾追隨高祖皇帝起事,因在尋野之戰中出力良多,功勞甚偉,是少數曾得賜玉清寶浩的門派之一。
端宗正始年間,宰相柳道權詩云:
人道蓬萊山萬重,又隔天水漫雲端。
朝行夕落風相伴,露潔霜白覆清寒。
月沉海底星當見,曉珠明照十二城。
問道何須尋北海,青雀西飛向寒山。
但寒山地處奇山險峰之側,獨對浩瀚江河,雖法門全備,卻無信眾參拜香火供之。故門徒寥寥,聲名不顯。歷經六朝,早已被世人遺忘,只在幾本稍有人氣的傳奇話本中偶被提及。
后因五姓之亂,寒山也尊從朝廷詔令,嚴束門徒。後為避禍事,主動遷往深山之中。從此以後,再無人知曉寒山所在。
而那些原本煊赫一時的大派也隨之泯滅,山門荒蕪,門徒盡散,時至今日已難尋蹤跡。寒山與之相比,能存留到現在,可謂是時運機緣所造。
這些都是洛元秋聽師父說起的,而在寒山門遷徙途中,玉清寶浩竟被人盜去了,失了這樣支撐山門的御賜之物,當年的掌山怕官府知道,連帶全派上下都被捉去問罪,乾脆連太史局錄名都不去。以至太史局中無檔留存,寒山幾代以來都在江湖漂泊,空有寒山之名,卻無門派之實,也不敢大肆張揚。
到了她師父玄清子這代,寒山已經沒落的不成樣子。從洛元秋有記憶以來,偌大山門中只得師徒二人,師伯常年在外,不知蹤影。待洛元秋長到十歲,師伯逝世,師父漸收了兩位師弟、三位師妹,這幾近凋敝的寒山門,才顯得有些人氣了。
「洛元秋?洛元秋何在?」
洛元秋才進官署門,便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匆忙站了出來,囫圇行了個禮,只見一位藍袍官員坐在桌案前,手執一冊,身邊書令問道:「你就是洛元秋?」
洛元秋回過神,答道:「回大人,是我。」
官員皺了皺眉,手一擺,身側書令小步上前,俯身貼耳,片刻后直起身道:「你就是寒山門的弟子?可是這門派許多年都未入檔太史局了,早已經被除名了。」
洛元秋摸摸袖子,道:「嗯……回大人的話,這其中有些誤會。鄙派在深山中,不問世事許多年,朝廷下令法時,當時的掌山全然不知曉,這才沒有入錄。不過當年朝廷所賜的憑證還在,我都帶來了,請大人一覽。」
她從袖中掏出一疊東西,書令伸手接過,轉呈藍袍官員,那官員捻了幾張紙,仔細辨了辨紅章,有些驚訝地道:「這些都是司天台的印。」
洛元秋尚未分清司天台與太史局的區別,約莫知道太史局有時需聽命司天台,司天台在太史局之上。
她遲疑地點了點頭,那藍袍官員也是一副猶豫的樣子,又與書令說了幾句話,書令神情漸漸凝重,不住點頭,最後與洛元秋道:「冬官正大人說,因你這文書古舊,印章也不甚清晰,須得送至司天台驗明真偽。這樣罷,你先在外候著。」
洛元秋面上淡定的行禮,其實心裡十分忐忑,看著那疊文書被書令取走。
另有人引她去了一間偏僻些的屋子,因見她是個姑娘,還特地囑咐莫要亂走。洛元秋謝過那人,掀簾進屋一瞧,裡頭已經坐了一男一女。其中年輕男子似是很畏寒,裹著厚厚的棉衣,仍舊是瑟縮著肩。
男子見了洛元秋眼中一亮,抽了抽鼻子,開口悶聲問:「姑娘,你是哪裡來的?」
與他相隔一位的女子生的粗眉大眼,頗為英氣。她瞥了眼男子,似有不屑,對洛元秋道:「莫要理會他。姑娘,你也是在此等候冬官正大人答覆的么?」
洛元秋點了點頭,那女子道:「我是河州派的嫡傳弟子,你喚我陳文鶯便是,咱們玄門眾人,就不講究那些個繁文縟節了,姑娘怎麼稱呼?」
旁邊的男子撇了撇嘴道:「什麼不講究,分明是你不會。」
陳文鶯瞪了他一眼:「你再說一次?」
男子縮著頭,小聲嘀咕。
洛元秋看看這二人,學著下山所見的禮節,拱了拱手道:「兩位好,我姓洛名元秋,出自寒山門,乃寒山魁首。」
「魁首?」陳文鶯疑惑道:「寒山門又是什麼?」
年輕男子翻了個白眼,道:「沒見識。人家既然叫寒山門,自然是有座山叫寒山,他們教派長居此山上,故此得名。對不對,洛姑娘?」
洛元秋搖搖頭:「不是,僅是名字叫做寒山。」
陳文鶯冷笑連連:「要你多嘴多舌,少丟人現眼了!」說罷拉著洛元秋在身邊坐下,溫言道:「許是我知道的少,並未聽過洛姑娘的師門。姑娘的同門可在京中,若是以後有機會,咱們還可一道聚聚。」
男子嗤笑:「人家還未說什麼呢,你倒是熱絡。」
陳文鶯又瞪了他一眼,洛元秋在一旁看他二人白眼飛來橫去,答道:「師弟師妹們早已脫離師門回家了,如今只有我一人。」
陳文鶯與那男子面面相覷,男子輕咳幾聲,嘆道:「那姑娘獨身一人至京,當真是不容易。」
洛元秋不作聲,男子道:「我叫白玢,從義寧來。」
三人並坐著,對著窗戶,視線都落在門帘上。洛元秋既不知河州是什麼,也沒聽過義寧。為避免尷尬,索性什麼都不說,以免現拙。
白玢手揣在袖中,擰著眉喃喃:「誒,不知今日可否入掣令。」
陳文鶯道:「要是今日再批不下來,我也懶得呆這兒了,成日的沒趣,還不如收拾收拾回家去。」
洛元秋看他二人面帶憂色,想了想還是把「什麼是掣令」這句話咽了下去。
師父曾說,知道與不知道都是一樣的。那麼問與不問也是一樣,洛元秋如此安慰自己。
陳文鶯道:「我已經等了足足三個月,再不給個準話,留著也沒意思,這掣令官又不是多好當的,誰愛當給誰。對了,洛姑娘,你在此等了多久?」
洛元秋伸出一根手指。
白玢詫異道:「你等了一年?」
洛元秋搖搖頭。
「一個月?」
陳文鶯嫌棄道:「她若是來了一年,難道你我會不識得么?我猜洛姑娘是剛到京城,恐怕是才等了一天吧?」
洛元秋繼續搖頭,收回手道:「一個時辰。」
「才一個時辰?」
洛元秋見他二人不信,解釋道:「我上個月來京以後便遞交了文書,今日才得進太史局大門。」
白玢與陳文鶯對視一眼,神情有些微妙,陳文鶯坐正了些,道:「哦,原來是這樣。那洛姑娘,你來是做什麼?」
洛元秋覺得這件事總歸是要說的,便道:「我們寒山的玉清寶浩被人盜了,想請太史局再發一個新的。」
白玢嘴角微微抽搐,難以置信地道:「玉清寶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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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陰霾,又下起零零星星的小雪。
「靈台大人,太史局冬官正送來一份文書,說是想請大人一辨真偽。」
端坐在正堂上的華服男人不悅道:「什麼文書,辨什麼真偽?太史局如今儘是飯桶嗎,連這麼一件小事都要上報司天台,那還要太史局做什麼,不如撤了算了。」
文書官不敢言語,手捧著文書站在一旁。過了會男人氣消了,揮了揮手:「拿上來。」
文書官將東西放在他面前,男人捏起一張發黃髮舊的薄紙一抖:「上面的字都看不清了,還辨什麼真偽,他莫不是來消遣我的罷?」
司天台與太史局積怨已久,兩方大人都互相看不順眼,文書官自然而然地道:「大人,那屬下將它還回去?」
「等等。」
男人將手放在右下角的紅印上,略微一撫,紅印中浮起一道金紅,勾勒出『司天台』三字。
「是司天台的印,旁邊還有一枚是台閣的公印。」男人說道,「這是哪裡來的,看著台閣公印,應當不是如今那位大人的。」
文書官看著他的臉色小心道:「太史局送來時,說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道派,喚作『寒山門』……」
男人面色幾變,最後勃然大怒:「什麼寒山門,是誰如此大膽,竟敢冒名頂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