掣令
洛元秋默默聽完,遲疑道:「敢問大人……冬官正是誰?」
王宣扶額,深吸了口氣,好像想說什麼,最後只得擺擺手,拽著沈譽胳膊走到屋裡,合上門壓低聲音道:「她這樣子,怎麼留在太史局?」
沈譽扯回袖子,訝然道:「不留太史局留哪裡?難道你要將師姐帶回家?」
「我如何帶她回去?」王宣道,「還有,你剛才不是說這人未必是師姐嗎,怎麼這便叫上了?」
沈譽怒極反笑,一把拽著他的衣領,低聲道:「王宣,你最好放明白些,咱們現在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無論外頭那是不是師姐,入太史局做掣令都是最好的選擇!掣令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就算到時候師姐無意撞見了那人,她也認不出來!」
王宣暴躁道:「你看看她方才一問三不知,如何能在京都繼續呆著?不然將她送回山——」
「讓她繼續一人在山上,你也不怕……」沈譽到底沒說完這句話,鬆開王宣道:「你說的我何嘗沒有想過?但是不行,你我稍有動作就會被人發覺。不懂的可以慢慢學,就讓她留在太史局,等過些時候,咱們得空了,再探探她口風。」
王宣有些失神,低聲道:「難道這就是天意?」
沈譽嘲笑道:「什麼天意,靈台大人,你還會夜觀星象?你看到了什麼?」
「與你何干?」
王宣整了整衣袍,一肚子邪火也不知該沖誰發,索性旋身抬腳,衣袍翩飛,將堂中擺的整齊的桌椅全部踹倒在地,反正都是太史局的。
沈譽站在一旁頗為無語,他這師弟,向來是先動手再動口,大約閑來無事時會動動腦子。
王宣出了氣,心靜了許多,轉頭看向沈譽,不悅道:「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師姐還站在外頭呢,你也敢讓她等?」
沈譽卻想到另一件事,問道:「你說都過了十年,為何咱們還要這般怕她?難道以你我之力,會對付不了師姐?」
王宣看傻子似的瞧著他:「你是昏了頭吧,難道忘了從前被她吊在樹上的事了嗎?勸你收起那些心思,我可不想到時候被師姐打的滿城跑!」
「哎哎,你先別去。」沈譽道,「急什麼,她不過一介小派弟子,還能勞動你去親自找太史令?照我方才說的,就按照規矩來,司天台驗過寒山門的文書真偽,卻暫時不得入錄,先讓師姐進了太史局再說。」
「那為何不得入錄?」
沈譽抬眸望向東窗,風裹著細雪飄然而入,輕輕落在窗檐上。
「自然是因為,入錄最後必得經她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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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門合上后再沒打開,洛元秋站在門外等了很久,天空中飄落幾點雪花,隨後越來越多,觸地即化,將地面淋濕,彷彿下了一場小雨。
她伸手去接,那些雪沫在指尖停了一瞬,就凝成了透亮的水珠。
指尖一動,洛元秋使了個法術,令那些水珠從她手中脫出,上升浮在半空,凝成比水滴大不了多少的珠子。
這把戲她新學時常在師弟師妹們面前顯擺,草木間的稀露,喝剩的水,甚至連粥湯也難逃一劫。四師弟最是不耐,次次都要將這水珠擊破,然後趁她發火前一溜煙跑了。
有次她在樹上睡著,醒來時看見那人坐在樹下捧著一卷書在讀,頓時玩心大起,施展法術,令晨霧凝做水絲,從高處飄搖而下,落在那人身上,浸濕了鴉羽般的長發。
那人卻連頭也不抬,又翻過一頁,淡淡道:「這世間,應當是由冰雪、寒風、石頭做成的。」
洛元秋翻了個身,扯下一片葉撕著玩,隨手丟了下去:「為什麼沒有花?」
「因為愈美的東西愈是短暫,而這些,卻能存於世間很久很久。在人的心中,在人的眼底。」
她注視著那顆懸浮著的水珠,忽然有些出神。
無論再怎麼努力去回想,她都無法記起那人的容貌,相隔久遠深重的回憶,那人的面目成了模糊一團的霧氣,驅之不散。
依稀是夢中,月下群山悠遠寧靜,夜色如水,雲如輕紗,月光照在山澗清淺的溪水中,映出一片清冷的波光。
她睡在這靜謐的月色里,身邊空無一人。
青袍官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月門外,喚道:「洛姑娘?請隨我來。」
洛元秋回過神來,收了法術,答道:「是,這就來。」
懸浮在空中的水珠倏然落下,滾入塵土,湮滅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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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官正大人,是太史局中五位官正之一。其上有雲監、章正兩位大人理事,太史令大人掌局。掣令官就是受這五位大人所管,如今只有冬官正大人名下尚有空缺,你可與新來的兩位掣令一併補上。」
青袍官員帶洛元秋走過一條長廊,如此說道。
他們來到一處院子,比剛才洛元秋所見到的小了許多,入院門時,她看見門上掛著的燈籠寫著『冬』。
洛元秋一進院子就睜大了眼睛,這院中到處都積著厚厚的雪,從瓦片到飛檐都是冰做的,泛著蒼冷的藍光。院子西邊有一方小池塘,但並未結冰,水面籠著層淺淡霧氣,居然還立著幾枝亭亭盛放的荷花。
院中有一顆高大的古樹,粗壯的樹榦幾近透明,樹上的葉子是薄而脆的冰,被風一吹髮出清脆的響聲,落在院中輕靈無比。
更讓洛元秋驚訝的地方在於,這冰樹的葉子能被風吹掉,像真的樹木那樣落葉,在樹根周圍積了一層。
她情不自禁將手攏在袖中,其實院中並沒有多冷,只是面對這奇異的寒冬景色,又離的如此之近,讓人產生了寒冷的錯覺。
「哇,我說,這地方怎麼都是雪,這瞧著也太冷了吧!」
「少說幾句罷,我還沒說冷呢,你在這裡亂咋呼什麼呢?」
「呵,你都穿了這麼多了還覺得冷?那你沒救了,別當什麼掣令了回家放羊去吧!」
洛元秋:「……」
一對年輕男女不知從何走進院子,單憑容貌洛元秋什麼也認不出來,只能憑著聲音,辨認出那是之前結識的陳文鶯與白玢。
「這棵樹是冰做的?」
陳文鶯興緻勃勃地伸手敲了敲樹榦,手在上頭摸來摸去,隨後又從地下撿起一片冰葉子道:「這是什麼?難道是落葉!哇,好像真的樹一樣!」
白玢不耐煩道:「別看了,快走吧。「
兩人從樹邊繞過,正對上站在樹后的洛元秋。
陳文鶯驚喜道:「洛姑娘,你怎麼在這裡?」
洛元秋指了指遠處,道:「去拜見冬官正大人,你們也是嗎?」
白玢仍是縮著肩膀,裝作打量院子,漫不經心地掃了幾眼洛元秋,眼中露出些許疑惑,客氣道:「洛姑娘,那便一同去。」
陳文鶯倒是很高興,與洛元秋並肩走在前,說道:「你的事辦完了?」
洛元秋答道:「是的,司天台的靈台星曆兩位大人一同驗明了文書真偽,不過師門中如今只剩我一人了,依照規矩,需入掣令任職。」
她將方才王宣與沈譽所說複述了一遍,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問:「陳姑娘,你知道什麼是掣令嗎?」
陳文鶯一怔,轉頭看向白玢,白玢神色略有些微妙:「你要入掣令?」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從瓊枝玉樹間走出兩位官員打扮的人,身形較高者著一身玄色袍服,長袖翩然,面容清癯,生著一把美髯;而另一位則是洛元秋之前在堂上見過的那位大人,他穿著一身藍色官服,隨著動作擺動,衣袖間不斷有雪花落下,必然就是冬官正了。
玄色袍服的人摸著鬍子道:「歲分四季,季分時令,所謂掣令,自是監管四季時令的官職,若發覺有災禍奇異之變,需及時上報太史局。」
冬官正和氣地笑了笑,道:「上古時的人依天象地貌,遂做河圖洛書。平星分牧野,以定九州。觀四時之變,以甲骨為占,舉祭相迎,故而至今,方有了司天台。」
洛元秋點點頭,明白冬官正是在教導自己,認真記下后問道:「那太史局呢?」
陳文鶯與白玢同時變了臉色,陳文鶯伸手去拉洛元秋的袖子,冬官正卻道:「惑而不問,其惑終已。既入了太史局,你們也不用多禮。這裡與朝廷其他官署不大一樣,不必講究那些繁文縟節,御史再如何告,也告不到咱們這兒來。」
言罷耐心對洛元秋解釋道:「既有天時地貌,以別於時季;便有玄妙道法,衍生出許多法門,人也由此分出不同。如朝廷有六部,各州事務總歸六部署理,從道門中生出的諸多派別,亦歸太史局所管轄。如此說來,你可明白了?」
洛元秋沉思片刻,道:「其實就是管人的?」
陳文鶯嘴角一抽,拉住洛元秋袖子的手無力滑落,冬官正莞爾道:「這麼說也沒錯。」
白玢輕咳一聲,上前行禮道:「下官見過兩位大人。」
玄色官袍的男人道:「你是白家的後人?」
白玢低頭應是,冬官正身旁的青袍官員道:「這位是太史局的雲監大人,負責升擢一事。」
三人一同向雲監行禮,雲監微微頷首,突然問洛元秋:「你在看什麼?」
洛元秋道:「回大人的話,我在看冬官正大人的袖子。」
陳文鶯與白玢同時看向冬官正,只見他兩袖如常垂下,其上綉以青松翠柏,並無什麼奇特之處。
冬官正一撫衣袖,笑道:「看見什麼了?」
「雪,從大人的衣袖裡掉出來好多雪花。」
冬官正大笑,抖了抖袖子,一陣風平地而起,將院中積雪席捲而起,裹挾著雪粉鋪天蓋地湧來。
待風雪過後,眾人頭上身上都落滿了雪,像個雪人似的站著。洛元秋只覺得眼前一亮,抹去臉上的雪沫看向四周,小院內煥然一新,屋瓦閃閃發亮,積雪已經不見了,露出一座冰藍石塔。周遭的花樹枝葉交錯層層相疊,晶瑩剔透,閃爍著冰冷的微光。
冬官正抖落身上的雪,笑道:「哎呀呀,雲監大人,我可不是故意的。」
雲監鬍子被凍成僵硬的長條,他輕輕一吹,鬍子上的冰雪紛然落地,又恢復到原本的模樣。他瞪了一眼冬官正,道:「行了,知道你不待見我,次次來都得見這麼一出!」
冬官正揮了揮手,幾人身上的落雪微微發亮,化作白色的蝴蝶飛回他的袖裡:「雕蟲小技,不足一提。那寒山門的弟子,你應當認得這法術罷。」
洛元秋略略一想,問道:「大人,是符術嗎?」
冬官正道:「正是雪符。」
雲監撣了撣衣袍說道:「聽聞寒山法門眾多,不知你所擅何種?」
洛元秋看了看自己的手,猶豫道:「術法千變萬化,相生相成,萬法如一,我所精通的,便是這元一之法。」
她看向冬官正:「正如此院,積雪就是一道符,取冬之寒凜、冰瑩,又加上其他符術相輔,構築了一個法陣,才讓人有置身於寒冬的錯覺。我猜,這院子的陣眼,應該就是冬官正大人吧。只有大人在院子里的時候,進來的人才能看到種種雪景,等他離開后,這雪就會不見了。」
冬官正笑著點頭:「不錯不錯。」
雲監輕哼一聲,道:「當真是師門淵源吶,先恭喜冬官正了,麾下又多一名猛將。本官尚有公務在身,恕不奉陪了。」
三人復又行禮,雲監瞥了眼白玢道:「白家的小子,你既在冬官正手下做掣令,就別再這般畏畏縮縮的。這京都的冷天還沒到呢,你就已經穿成這樣了,等真的下起雪來,我看你穿什麼!」
白玢僵硬地行了個禮,面微有些紅,低聲應諾。
又用手指點了點陳文鶯,已有所指道:「小姑娘,看好你的東西,可別放它到處亂跑,若是弄出什麼亂子,唯你是問!」
陳文鶯也被唬的直起腰板,連連點頭,口道不敢。
雲監教訓過三人,翩然離去,洛元秋好奇地看著從他衣袍下溢出的雪白雲霧,忍不住想抬腳去踩。
雲監如同後腦生了眼睛一般,在她意動腳步略變的瞬間倏然回頭:「咄!你要幹甚麼!」
洛元秋嘴角微抽,踩了踩雪,尷尬地笑笑。
雲監不住搖頭,嘆了幾聲「吾道何往,自在足下」之類的話,仙氣飄飄的走遠了。
青袍官員推開拉門,冬官正領著三人進到屋中,坐在堂上說道:「也是巧,我手下正缺三位掣令,你們就來了。既然如此,那便補城南巡視的空缺吧,明日就來當值,如何?」
冬官正笑眯眯看著三人,和藹道:「看來你們都先認識了,也好,這三人一組,省了磨合的功夫。待會就去入名領腰牌,辦公時不必穿掣令的官服,做尋常打扮就是。」
洛元秋忽地說道:「大人,我能問問掣令的月俸有多少嗎?」
冬官正答道:「一月二兩三錢銀子,加上朝廷冬時的補貼,好像也有近三兩了。」
居然有三銀子!
洛元秋聞言心花怒放,連聲道謝。
一旁的陳文鶯與白斌更是同情,以京都的花銷來說,一個月三兩銀子當真算不得什麼了。
見洛元秋眼睛放光,他二人忍不住心想,這洛姑娘到底是有多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