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正旦祭祖
「忻弟,且醒醒……」荀忻睡得迷糊,只聽有人在他耳邊喚他。
他極不情願地睜開眼,用鼻音應了應,眼前視線昏暗,顯然天還沒亮。
「該起了。」那道清澈如水的男聲又低低哄勸道,「今日是正旦。」
荀忻剛剛睡醒,還是一團漿糊的腦子終於瀝幹了水分,他這才回想起來,他們昨晚守夜熬到了半夜,漢朝本就禁止夜行,荀忻沒有回去,直接留宿在了荀緄家。
而且是和他堂哥湊合睡一起的,哪個堂哥,自然是與他最熟,又是單身狗的荀彧。
「我睡在荀大佬的床上!」荀忻懵了,他昨晚明明沒喝多少酒,怎麼不太清醒的亞子。
不僅如此,還和大佬同床共枕了一晚!
荀忻一激靈,爬了起來,拿起外衣往身上穿,彷彿突然發現床燙腳一般,火速離開被窩站到了地上。
荀彧已經站在床邊等他,幫他整理了衣領,指了指床邊憑几上搭著的一件荀忻熟悉的黑色大氅,「阿勉方才送來的。」
荀忻應了一聲,抖開大氅披在了身上。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卻是荀勉端著個托盤進來了,「二位郎君,請飲桃湯。」
托盤上放著兩碗米黃色的湯水,荀忻接過一碗,一飲而盡。
對付這種不知道是什麼的黑暗料理,先趁著舌頭還沒嘗出味,咽下去就完事,反正也毒不死他。
不過殘餘在他口腔里的回味,倒也沒有那麼奇怪,有著淡淡的桃樹枝葉的味道,讓他聯想到荀彧身上的熏香氣息。
是的,經過為期一周的東漢實地培訓后,他已經搞清楚這裡的人不搞香水,此時的風尚是用香料熏衣服。
這是項風雅且燒錢的愛好,而荀文若並不缺錢,他就熱衷此道。
荀忻聞著清淡的檀香氣息,微甜又另有沉韻,決定了——要能回現代,他一定去嘗試一下同款香水。
等他們洗漱好走進庭中,天色仍然漆黑,僕從們手持著燈籠走動忙碌著,耳邊傳來「噼噼啪啪」的炸響聲,是有僕從在院中燃燒竹節。
此時的人們認為西方的深山中,有一種惡鬼名為「山臊」,有一尺多高,人們只要撞見它,就必然要生大病。而他有一個弱點就是最怕聽爆竹聲,因此人們在新年時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燃燒竹節,讓「山臊」不敢進門。
荀忻聽著這原始版的「爆竹」聲,終於感覺到了他記憶中的一點年味。
他還有空暗暗吐槽,怎麼古代人民幻想中的惡鬼凶獸,都這麼膽小,比如「年」,比如「山臊」。
膽小的惡鬼和凶獸,這還能稱為兇惡嗎?
一個熟悉的身影路過,荀諶一手持著菜刀,一手拎著一隻公雞,帶著兩個僕人往門外走。
那隻雞還在不時撲騰,「咯咯」叫著,可惜被荀諶牢牢拎住了命運的翅膀,動彈不得。
被這副兇悍的場景驚到了的荀忻:他四堂哥還親手殺雞?
好奇心促使他圍觀了過去,只見荀諶走到院門前,院門上已經換上了新桃符,懸挂了葦索,門上也畫上了老虎,與荀勉說的一絲不差。
荀諶左手將公雞按在了地上,右手菜刀手起刀落,公雞身首分離,殷紅的雞血流了滿地,蓬鬆的身子顫了顫,一動也不動了。
如斯兇殘。
荀諶,荀諶身上一塵不染,並沒有濺上雞血,他扔下公雞和菜刀,菜刀墜地,發出清脆的聲響。他任一名僕人將雞身送去廚房,而雞首被另一位僕人擦乾血跡,懸挂在了門上[1]。
荀忻看了眼被掛在門上,還沒涼透的雞首,雞冠鮮紅,雙眼微閉,心有戚戚然地轉頭走了。
他心道,「別問,問就是過年習俗。」
雞兄安息,你為人類付出了太多。
……
眾人在堂中吃過了早飯,就要出發去祭祀祖先。
荀忻跟著荀彧,走在隊伍尾,手上提著祭品,嘴裡嚼著「膠牙餳」。
所謂的「膠牙餳」,是一種飴糖,同樣是這裡過元旦的一個風俗。
古代漢語中,「膠」和「固」是一個意思,據說在正日吃這種糖可以讓牙齒牢固。
當然荀忻聽到這種說法時,只有滿腦門的問號,吃糖固牙?讓他再次感慨,科學與玄學,果然隔字如隔山。
他們一行二十餘人,扶老攜幼,走過一段不短的鄉途,終於走到了荀氏的祠堂。
此時的祠堂還不是荀忻記憶中,在徽州見過的,建在村中用來供奉牌位、門檻很高的高大建築,而是直接修建在墳墓前,用來祭奠和擺放祭品的一間小屋。
小輩們將手中提著的食盒放下,將菜肴、碗碟以及酒器擺放整齊,隨後恭敬地侍立一旁。
荀緄作為年紀最大的家長,要「敬酒降神」,給各路神明斟酒。
他儀態恭肅,口中禱祝道:「……年華如駛,節序更新。椒花獻頌,柏葉制銘。音容雖遠,報本情殷。逢茲歲首,舊典宜遵。」
「謹具牲醴,佐以粢盛。薦修歲祀,奠獻恭伸。謹告[1]。」
祝罷,他將酒樽微微傾斜,清亮的酒液流在地上,被刻意澆成「心」字形。這個流程便成為「酹酒」[2]。「酹酒」完畢后,祭祀儀式便完成了。
荀氏的二十餘人便排成行列,跪坐在祠堂內,各自上前給家長敬酒,這就是所謂的「稱觴舉壽」。
此時敬酒所用的酒,便是荀勉之前要當做節禮的「椒酒」。
「椒酒」也並不是荀忻以為的用花椒籽釀成,而是採集椒花所釀。古人以椒花芬芳,寓意吉祥,因此把它和寓意長壽的「柏酒」一起,作為新歲所飲之酒。
敬酒時先敬長者,飲酒時卻要讓少者先飲。這是因為時人認為,過了年,少者便長了一歲,要以酒賀之;而老者活一年便少一年,又失了一歲,因此後飲。
正旦飲酒是祭祀的儀式,所以要態度恭敬,並且不能喝醉,大家只用喝一杯就行。
於是等荀緄飲完椒酒,整個祭祖儀式便結束了。
大家各自分散,有的回了家,有的人還要單獨去自己的親人墳前祭拜。
荀忻順著因踩踏而形成的小路,往墳冢群中走,荀勉沒有跟來,他連他父母的墓都不知道具體在哪兒。
幸而他如今識字,於是沿著小徑邊走邊看,眼神在那一排排的墓碑中搜尋,很快便找到了刻著「荀靖」大名的墓碑。
這塊石碑有一米五左右的高度,圓形的碑首刻著屋形紋飾,碑文隸書,右行首列書「光和三年十一月己巳」,左行首列刻「潁陰高陽里荀叔慈」,中間的碑文簡要概括了荀靖的生平事迹。
「光和三年?」他在心底算了算,原主是熹平二年生人,也就是說荀靖是在原主七歲時,也就是九年前去世的。
荀忻看了看荀靖墓上長出的雜草,一片枯黃中也有幾棵頑強的綠意,他蹲在地上把長得高的草都給拔了,掀起前擺跪在枯草上,恭恭敬敬地給這位原主的父親磕了幾個頭。
「您可能是我前世的父親,我不知道原來的小荀忻還存不存世,我會好好活著,也算替他活著,直到我回去。」
也不知此生能不能回去。
他起身,環顧四周,又注意到荀靖墓旁相鄰的一座墓碑。
這座墓碑稍矮一些,也更為陳舊一些,荀忻走過去辨認碑文。
只見其上寫著「荀韓氏」、「夫靖」等字樣,可見是荀靖的妻子,原主的母親。
右行首列寫的是「熹平二年二月」,碑文中說她死於一場大疫。
「熹平二年二月?」荀忻瞳孔微擴,他記得荀勉說原主的生日是同年的三月初九?
母親怎麼會在兒子出生前就去世了?!
難道原主不是這位荀韓氏所出嗎?
喪葬時間和生辰時刻都及其重要,沒有被輕易弄錯的可能。
原主的母親是誰?
就算他是庶出,荀靖家也沒有皇位要繼承,瞞他作甚。
荀忻咽了口口水,深呼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荀靖既然沒有改動荀忻的生日,應該就是沒有刻意隱瞞的意思。
他又回到荀靖墓前仔細看了看荀靖的生辰,原主出生時荀靖四十五歲,而他的妻子已經於一月前去世。
所以沒有納妾,遁世隱居的「玄行先生」荀叔慈,是從哪弄來的原主這麼個孩子?
他是私生子?還是過繼來的?
古人一般是過繼兄弟的兒子,荀忻聯想到荀緄父子對他的關愛,不禁腦洞大開,「難道『我』其實是二伯的兒子,是彧兄長的親弟弟?」
於是當他與荀諶、荀彧一起往家走時,眼神控制不住這兩位臉上瞟。
荀諶被少年時不時盯過來的目光,看得有些遲疑,他忍不住道,「忻弟看我作甚,我臉上是否有灰?」
荀忻搖了搖頭,心中沉思,他們兩個親兄弟長相、神韻都頗有相似之處,原主卻和他們長得一點不像。
看來是親哥的可能性不大。
荀諶不解他的沉默,拍拍他的肩,「有一喜事忘了與你說,方才大人收到府君的信,文若已被舉為孝廉。」
「孝廉」,是「孝子」和「廉吏」的簡稱。漢代的察舉制中,孝廉是最重要的一科,孝廉出身的官吏,相對而言前程遠大,升遷較快,被時人認為是「正途」。
被舉孝廉的士子被推薦到中央,多被授予中央九卿的屬官,而後通過考試,就會被授予相應官職。
荀忻這才明白了之前荀彧說他要去雒陽,原來是被舉孝廉,去雒陽做官。
看來作為郡內望族,荀家早已得到了消息。
荀忻向青年拱手行禮,欣喜賀道:「恭喜兄長。」
「多謝。」絳衣青年微微笑了笑,此時凜冬未過,這一笑卻恍若三月春風,桃花拂面。
冬日的泥土有些干硬,三人在鄉道上來回走了這麼一遭,木屐上也沒有沾上多少泥濘。
三位郎君同道而行,同樣的風度翩翩,儀容出眾,引得路人駐足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