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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江寒涼刺骨的冰水灌入鼻腔,身子像掛了重石般沉甸甸的往湖心深處墜去,眼中的景色急速倒退,最終在水花入眼前定格成那人皺緊的眉峰。
一輪新月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遠處是鶯歌燕舞、觥籌交錯的喜慶之色,近處是走了水的畫舫和丫鬟絕望無助的哭嚎。
宋棠棠狠狠地嗆了兩聲,強迫自己在深水中睜開眼睛。
盞盞花燈的微弱熒光透過水麵折映在那人緊閉的眉眼上,眉弓微凸,在可見度極低之下她甚至可以辨清這是一雙極好看的眉眼。宋棠棠屏息憋氣,雙手使勁兒去掰開他禁錮著自己的胳膊。
雙手在深重水壓之下所有的五感都趨於模糊,她拽了兩下,五指糾纏進對方的手心裡,徒勞的又鬆了力氣。
江面上慌亂失措的呼喊聲在水壓的層層隔絕下漸漸模糊不清,宋棠棠緊緊抿唇,敏銳察覺出自己正不可抗力的隨著他往下沉。
他不會水!
這個念頭從腦海里冒出來的剎那求生欲已經讓她從被抱的轉變為抱著他,宋棠棠雙手橫進那人的臂彎,雙腳蹬水,努力向上游去。
兩人的距離無限拉近,在急劇的水流和極限缺氧里她恍惚可以聽見兩人的心跳聲。
砰砰、砰砰——
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懼怕死亡,先前那些小打小鬧的自殺嘗試在真正的死亡來臨渺小的根本不值一提。
原身這位金尊玉貴的二小姐斷是不會水的,但她宋棠棠可是根正苗紅的社會主義接班人,自幼被無良母親一腳踹進游泳池,生生從旱鴨子嗆成了小學時的自由泳冠軍。
但是無徵兆突發性落水是相當危險的一件事情,尤其是身處這深不可測的湖中央,還帶了一個百來斤的人體秤砣,宋棠棠死死咬著牙,負著兩個人的體重勉力往那朦朧的月色和火光蹬去。
等等,這人是不是靖王?
第二個念頭隨著她憋不住氣的咳出一連串水泡后,宋棠棠驚愕的收緊了抱著他的手臂。
寒冷的湖水如凌厲刀鋒來回割據著薄薄衣衫之下的肌膚,渾身血液在瞬間衝到頭頂,大腦意識隨著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而停滯住了求生欲帶起的向上游的動作。
如果是靖王,那現在是不是讓他死了最好?
如果靖王死了,他就不會愛上宋雲煙,更不會蝴蝶效應的產生之後的一連串故事,宋府不會被滅,她不會死......如果、如果......
如果現在鬆開手......
綺麗而詭異的火光之下,那人近在咫尺的眉眼輪廓漸漸清晰,他緩緩睜開眼,黑色的眼珠在如墨的湖心深處里亮的驚人。兩人再次向著深淵般的黑暗下落,宋棠棠感覺到自己肺里的最後一絲空氣被擠壓得乾乾淨淨,她像是瀕臨生命盡頭那樣無力的鬆開了自己的手,桃粉色的金線衣裙疊在他冷白的衣袖上,她慢慢闔上自己的眼......
吉尼斯水下憋氣的世界紀錄是多少......
如果我死了能不能回到現實世界......
意識像是被狂風卷過的雲浪漸漸消散,緊接著腰間有一雙手隔絕開了冰冷的湖水,力度大的叫她疼得忍不住曲起手指。
嘴唇狠狠地磕在對方的齒上,一點血紅凝成結緩緩在兩人抵著的鼻尖緩緩瀰漫擴散,肺里的空氣隨著緊貼的唇齒被渡了過來,宋棠棠恍惚睜眼,水流像是迷濛的霧氣攏著自己的瞳孔,她看著對方黑白分明的瞳孔映出一點明滅的光,而後是一陣水花激濺,耳膜嗡嗡作響。
新鮮空氣爭先恐後的鑽進鼻腔,宋棠棠費勁的喘了好幾口氣,劫後餘生的喜悅還未順著神經末梢傳達到大腦皮層,此時此刻她整個人都顯得有些遲鈍的僵硬感。少女纖長濃密的眼睫上掛著一派水霧,濕透的桃粉色衣裳緊貼在少女窈窕玲瓏的曲線,烏髮濕漉漉的貼在臉頰一側,將那巴掌小臉映得像尊易碎的琉璃瓷器,一雙杏眼無辜的輕眨,瞳仁是泛著水色的琥珀。
而那人一身清冷白衣,眉眼凝著天邊懸挂的一輪上弦月,他微微凜著眉,一道水珠從束髮的銀冠淌到稜角分明的白皙下顎。唇角綳著一道平直的線,透出一股心情極度差勁的意味。
明明一樣是落了水,他卻未顯半分狼狽。
靖王......長這樣?
宋棠棠驚得連剛剛被磕紅的唇都怔愣的微張,看得那人又緊了三分眉,他略有不適的微微側過頭,眼皮隨之一抬,一道清晰的呵斥響起:「周衡,叫他們都轉過去!」
他猛地將宋棠棠摁進自己懷裡,單手圈著她細若無骨的腰肢,驀然抬高音量:「讓她的侍女把衣衫備下,其餘人迴避。」
穀雨連忙跑進舫內取了先前帶出來禦寒的雪白軟褂,立夏眼巴巴的跪在船頭,忍不住一直用手背抹眼淚。
「對不住,多有冒犯了。」
充滿冷意且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隨著高高揚起的水花落入耳里,腰上的力度乍然鬆開,宋棠棠左腳剛踉蹌踩上木板時,立即被眼明手快的立夏結結實實地裹進柔軟的雪白軟褂里。
「小姐、小姐您可嚇死咱們了......」立夏趕忙將暖好的熱茶圈進她冷得發顫的手心,跪在她面前雙手不停地搓揉著宋棠棠冰冷的腳踝。
宋棠棠被熱氣繚繞一熏,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宋棠棠看著那人以一種老僧入定的姿態泡在湖水裡,她深深吸了兩口氣后,想起先前這人居然裝作不會水的孟浪行徑,忽然怒從膽邊生,將茶杯用力往小几上一磕,晃出幾道茶水燙在她透著青白色血管的手背:「立夏,你們退到後邊去。」
宋棠棠裹著軟褂站起來,將濕漉漉的長發往耳邊別住,擺擺手就要遣走兩個丫鬟。
穀雨不肯,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小姐,奴婢是萬萬不敢再離了您半步,一會兒回府了奴婢和立夏須得去老爺和夫人跟前親自請罪,小姐快坐下來,我讓立夏再去暖了茶,小姐飲了祛祛寒氣......」
「快去快去。」棠棠打斷她的話:「我有些話要單獨對三殿下說。「
穀雨眼神迷茫:「什麼三......」
「你去跟著立夏看茶,太燙的我不喝,要七分涼,七分啊!你快去,左右我好端端的站在這兒總不能腳一崴就給跌下湖去。你怎麼還不去?你再不去我可往下跳了啊!」
她的聲音還灌著濃重的鼻音,夜裡的風又冷又急,她將下巴埋進毛絨絨的褂子毛領,只露出一小段鼻尖和圓溜溜的杏眼。
穀雨拗不過她,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游湖的畫舫並不會駛向湖心深處,但今夜這艘原本該乘著宋家大小姐和二小姐的畫舫在某些人別有用心的示意下遠離了喧囂人群,乃是為了接下來的一出大戲事先敲打好前提。
船尾的屍體已經給利落的清理乾淨,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蜿蜒成一條長河,薑茶的味道散去后,空氣里充滿是難聞的血腥氣。
宋棠棠想起兩人在深湖中央交換的那一口氣,她抬起手,無意識的摸了摸自己被磕破皮的下唇。
少女小步走到船沿邊上,這是剛剛受力不耐而塌陷致使兩人跌進湖內的地方,她蹲下來,細長冷白的手指在碎木塊上輕輕一敲。
「三殿下,您這場戲,未免也太過聲勢浩大?」
那人已經游到畫舫跟前,完全浸了水的衣袖黏在他緊繃精瘦的肩背,他雙手搭在船邊,微微仰起頭看著她。
這其實是個做小伏低的姿態,但那人眼底的墨色和殘月隱進雲層后的濃稠黑暗交織在一起,他的眼神微微壓緊,像是疾風驟雨的前兆,無形中露出上位者才有的傲然。
一張非常漂亮的皮囊。
宋棠棠在心中下定論:只可惜內里的芯子卻黑透了。
她剛要開口,嘩啦水聲噴了她滿頭滿臉,眨眼間那人已經居高位,他身量極高,腰間綴著的玉帶流蘇泡了水後幾根穗子七扭八歪的纏在一起,他一邊好整以暇的用手指去解,一邊輕輕地嗤嘲了一聲:「只可惜了宋小姐這般投懷送抱,若論演技,江某實在不及宋小姐半分——」
「不,江某甚至無法與宋小姐相提並論。畢竟像宋小姐如此的不尊禮數不知廉恥,在我大耀王朝也算是頭一號了。」
宋棠棠跟著站起來的姿勢突然一僵,回擊的話卡在嗓子眼裡,冷風裹挾著刀鋒般的尖銳割著她血色盡褪的側頰,半晌,直到那人漫不經心的將自己妥善整理,這才不疾不徐的又用眼風掃了她一下。
「等等、你不是、你不是?」
他冷漠而寡淡的收回目光,抬腿就走。「周衡,那群人什麼來頭?」
青衫少年從後面走出,恭恭敬敬地鞠了個禮:「回少將軍,是流竄在東林山的一幫匪徒,手中各個都有人命官司,屬下生擒了為首的刀疤,已經扭送官府了。」
宋棠棠失聲道:「什麼將軍?!」
周衡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從下人口中得知這少女的來歷,她是宋相嫡出幺女。先前他聽過一些有關於宋二小姐的風言風語,知她半年前仿若鬼上身似的鬧出了許多笑話,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規規矩矩的作答:「回宋小姐,是少將軍。」
「少什麼軍?!」
周衡:「少將軍。」
「少將什麼?!」
周衡:「少將軍。」
宋棠棠頭暈眼花頭暈目眩頭昏腦漲下一秒就要表演原地去世。
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