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曲阜城郊,三月未央。
天氣已是暖融融的,只有偶爾刮來的北風,還固執地保持著冷漠。從冬日到暮春,綠姬終於從洛陽城走到了蓋世英雄將出的齊魯大地。
心情不算激動,也不算淡然如水。眼下綠姬更擔心的是自己的身份:春服既成,越來越薄的衣衫已快掩蓋不住她女子的身份了。這一路她以男人的身份生活在流民之間,實在多有不便,澡不能洗,連上廁所都得背著眾人。每次小五約綠姬一起去河邊撒尿,綠姬都很想發火,但又不能,五臟六腑都不熨帖。脫離流民隊伍似乎是箭在弦上,但要怎樣才能見到齊魯莒三國王室之人,她還沒有絲毫頭緒。
同時她也很捨不得這些苦中作樂的夥伴,他們雖然風餐露宿,顛沛流離,卻保持著人性中寶貴的單純與樂天。眼看離別的日期近在眼前,綠姬心中翻湧起無限的悵然。
綠姬定睛看著曲阜城和不遠處遙遙可見的魯王宮,心中閃出一絲寬慰:雖然王權衰落,到底洛陽還是要比曲阜富庶,到底周王城還是要比魯王宮堂皇。
這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魯國的尷尬地位:魯國王室自恃是周公姬旦的後人,與周王室一脈相承,打心眼裡看不起其他諸侯國。在王室漸漸衰微的今日,魯公又嫉妒其他諸侯權力日盛,此時王室血親的身份成了巨大的絆腳石。更何況與魯國毗鄰的是齊國姜家,姜家何曾把周王室放在過眼中,對魯國更是別說半分的敬重,就連一絲的客套也無。魯公夾在王室和諸侯國之間,兩頭受氣。
流民們並不因為來到曲阜有任何情緒上的起伏,眼下他們正尋思中午能不能去哪裡討點糧。
綠姬左顧右盼中看到有幾個身著錦袍的男子,蹙眉立於不遠處的叢叢玉蘭樹中,神色凝重。
綠姬定睛仔細辨認了錦袍的紋理,知道那可不是普通的衣服。普天之下,任哪國的絲綢都沒有齊國這般精緻,所以說「天下之人冠帶皆仰齊地」。幾人中深目美髯的那位,個中翹楚,年紀略大,衣著最為華貴,絕非普通之人,不是齊國王室,就是高官貴人。
「小五,我去方便一下」,綠姬趁眾人爭論的功夫,悄聲跟小五說道。
「哎,正好我也要屙屎,咱們一起吧」,小五轉了轉褲腰帶,不由分說就要跟上綠姬。
綠姬趕忙擺手道:「不不不,我吃壞了肚子,臭不可聞吶,千萬別跟著我」,說罷就一溜煙跑了。
小五看著綠姬遠去的背影,很是無奈:「一路都是壞肚子,天天偷吃啥了……」
到了玉蘭樹附近,綠姬裝著撿地上小鳥遺落的穀物顆粒,蹲著,低著頭,謹慎地靠近那群人。
玉蘭樹栽的茂密,足以遮擋綠姬瘦弱的身形。她屏住呼吸,靠著樹,隱隱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一人道:「如今魯公態度曖昧……到底願不願意助我們公子奪位。」
另一個沉穩的聲音哼道:「他還在算計,看自己能撈多少便宜。」
那人又問道:「可魯公是咱們公子的親外甥,怎麼……」
答道:「親外甥又如何,他不也是那位公子的親外甥,連頭裡死了的諸兒,也是他舅舅。」
綠姬知道他們所講的,正是齊國王室那點糟爛事,只是他們口中的「公子」,究竟是公子糾還是公子小白,仍不明朗。
一雙皂靴忽然出現在綠姬眼前,綠姬回過神,眼前出現巨大的陰影,她驚恐地揚起小臉,看到那位深目美髯的中年男子,就站在自己眼前,綠姬嚇得倒吸一口冷氣。
那人揮揮手,旁邊的大漢過來一把提起了她。綠姬身形瘦弱是真的,加上連續三月余的乞討流亡,讓她輕得像是玉蘭樹上的一朵小花,輕而易舉就被摘了下來。
「管大夫,這小乞丐實在可疑,會不會是那公子派來的細作」,壯漢舉著綠姬,問那深目美髯者。
綠姬心頭一滯,如果被當成細作,只怕要一命嗚呼了,她擺著手,帶著哭腔喊道:「我就是個要飯的,我是來撿穀粒的!」說罷趕忙攤開掌心,讓他們看。可那位管大夫似乎怔了一下,看綠姬的眼神更深邃了。綠姬見他盯著自己的通天脈,趕忙又把手掌合了起來。
管大夫直勾勾地盯著綠姬的雙眸,好像要看盡她的來龍去脈和目的。良久,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帶回去,給公子處置」。
這還得了!綠姬連踢帶打地激烈反抗。那大漢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條粗麻繩,系了個豬蹄扣,把綠姬的雙手牢牢綁緊。綠姬拚命掙扎,誰知越掙扎越緊。此一去凶多吉少,她掙扎著吆喝著,想引起不遠處小五子他們的注意。
然而小五子他們還在為去哪裡討飯爭論個不休,壓根沒注意到被拖走的綠姬。
玉蘭樹叢旁有幾匹駿馬,是這幾位的坐騎,那大漢牽出自己的馬,看著綠姬,有些猙獰地笑著。
綠姬明白他想做什麼,滿面驚恐。她強迫自己冷靜,想起爺爺曾說,馬是最有靈性的,跟它交流,它會懂你。
綠姬用哀求的眼神看著那馬,四目相對好一陣,直至這群人全部翻身上馬。
策馬揚鞭,眾人的馬都箭一般地沖了出去,唯獨大漢這匹棕色高馬沒有。想來它看懂了綠姬的哀求,慢慢悠悠邁著蹄子,向前走著。大漢騎在馬上,綠姬被拖著,一邊跟著馬的速度往前走,以防被拖倒,一邊解著豬蹄扣。
那大漢轉過頭來,看穿綠姬的把戲,冷哼一聲,不屑至極。他從頭上抽出自己束髮的木簪,狠狠地扎在馬屁股上。
馬兒一受驚,忘記了和綠姬的約定,狂奔起來。綠姬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為了不被拉倒,她玩命地跑著。大漢回頭看了一眼玩命跑的綠姬,陰謀得逞,很是得意。他手上的木簪再一次重重地扎在馬屁股上,馬跑得更加瘋狂了,風馳電掣一般。
綠姬踉蹌了幾步,終於還是被拖倒了,整個身子在地上摩擦出巨大的嘶嘶聲,鞋子瞬間磨破雙腳頃刻潰爛,麻布衣服飛速爛成灰飛,從她眼前飄然而去。雙手被麻繩勒出絳紫色的血痕,雙臂像是要脫離身體了一般,所有的痛楚於此刻爆發,何止撕心裂肺。
唯一完好的只有那張臟髒的小臉,綠姬死命仰著臉,她要保著這張臉,回去見爺爺,她不要爺爺認不出她。
駿馬奔向魯王宮側門,幸而距離不算太遠,不然她一定會丟了這條小命。這是綠姬出門這三個月來,頭一遭感覺到,人心如此險惡。這些官高爵顯之人,視貧民性命如草芥,殺伐決斷全憑好惡。綠姬被拖入王宮時,已經奄奄一息。
大漢把她整個掂起來,輕如鴻毛,綠姬覺得自己的魂魄正在抽離身體,就快要失去意識。
面前硃紅色的大門被推開,一陣琴聲傳來,綠姬的魂魄被喊回兩分。她強撐著抬了一下眼皮,看到一位清俊的公子,穿著一身皓月色的長袍,坐在桃花林中撫琴,遺世獨立。
那傷感的琴聲是綠姬最後的記憶,當她再度醒來,已經是三天三夜以後。
腳上傳來直搗心扉的痛感,她悠悠轉醒,發現自己正在一間空曠又乾淨的房間內,陳設極簡單,不過一張榻和幾個草編的蒲團。靠門邊有個火爐,上面正煨著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蹲著爐邊打著扇,昏昏欲睡。
綠姬回過神,腳下的痛來得真實,她只記得那日被馬拖拽,只記得那清俊的公子和琴聲,後來發生了什麼?她怎麼會在這裡?竟絲毫都沒有印象。
「你可好些了么?」一個極好聽的男聲傳來,溫潤得,像是泉水靜而緩地流過心扉。
綠姬回過頭,看到彈琴的公子不知何時已經進門,芝蘭玉樹一般,浩然立在門口,目光清亮如水。綠姬腦子浮現出初春里的雪中桃花,同樣是冰冷中極致的艷與美,都凝在這男子俊秀的臉龐上。
雖然只看過那一眼,但綠姬還是認出了他。腦子裡鑽出了乞丐爺爺的那句「恐怕只有天上的星星能比一比。」
在他的注目下,綠姬很是赧然,潛意識中自己還是那個髒兮兮的小乞丐,而非艷光四射的佳人。她垂下頭,意外地發現自己周身的衣服已經換做了乾淨的素袍白裙,絲質緞里,華貴又舒適。
綠姬一下子慌了,雙手摸了摸身子,他們怎麼發現自己是女兒身?不會把自己脫光了吧!
那公子看出了綠姬的窘迫,飄然行至榻邊,出言安慰道:「姑娘莫慌,我是讓那個懶丫頭給你換的衣服,你身子擦傷了,不換不清理,只怕要爛掉。」
綠姬鬆了口氣,點點頭,不解地問道:「只是你怎麼看出我是姑娘?」姑娘兩字從他口中說出,很是悅耳,像是極大的溢美之詞,綠姬也樂得如此稱呼自己。
公子輕笑下,輕揚嘴角,目中的寒光減了兩分:「你這小小的身子,小小的人兒,輕得像片雲一樣,怎可能是個小子呢。」
門口打扇的懶丫頭聽見說話,終於醒了過來,看見公子,嚇得小臉白了,就要跪下認錯。
那公子擺擺手道:「罷了,春日睏乏,你偷懶兒也難免,把葯沏出來,就下去吧。」
懶丫頭如蒙聖恩,趕忙麻溜又謹慎地捧著砂鍋,將葯一點點潷進了燒制精巧的青銅小碗,墊著麻布端了過來。
綠姬欲接過那碗,只是手腕生疼,她這才想起自己那日被縛著手,拉開袖袍,紫青的勒痕在皓腕上顯得觸目驚心。
公子接過碗,淡然道:「我來吧」,語罷就拿起勺,悉心攪動著,薄唇吹氣如蘭,給湯藥降溫。
綠姬咽咽口水,低下頭不去看他,傻丫頭不知什麼時候退下去了,氣氛微冷又有些曖昧。
綠姬輕輕問道:「你是?」好像生怕聲音大了會唐突了這位皓月清風一般的美男。
公子把視線從葯碗轉向綠姬,臉上是溫和又明澈的笑容:「叫我糾就可以了。」
糾?公子糾!他居然真的是公子糾!綠姬面上淡定,心裡早已錯亂,難怪老爺爺說只有天上的星星能比。閬哥哥和哥哥,不是綠姬不偏袒你們,只是這次,你們真的被比下去了。
糾溫柔又耐心地一勺一勺喂葯給綠姬喝,綠姬只記得小時候爺爺這樣餵過自己喝葯。想到爺爺,綠姬有些傷感了,不過好在已經見到了糾,應該離功成回家的日期不太遠了吧。
糾見她愣住了神,拿起白絹手帕擦了擦她嘴角掛的藥渣,綠姬有些不自在地躲了一下,小臉兒一下子紅了。
糾沒有絲毫介懷,問道:「姑娘是哪裡人?這麼小的年紀,怎麼成了乞丐?」
綠姬並不想欺騙糾,只是確實不能說實話:「我要去莒國尋我一個親戚,路上被人扒了錢袋子,只能要飯了……」
糾點了點頭,神色有些黯然:「如今兵荒馬亂,莫說丟錢,丟命都很常見。罷了,我手下不慎傷你,你就安心在我這裡養傷,等傷愈后,我著人送你去莒國。」
綠姬聽說自己能夠留下探聽情況,非常開心,剛才還木獃獃的小臉一下子有了神采:「多謝公子。」
糾看到她不施粉黛又十分稚嫩的小臉上,掛著那樣一抹極其動人的笑,一時呆住了。良久,才回道:「還是叫我糾吧」。
安心在這裡將養了幾日,綠姬覺得,做糾的病人,或者客人,簡直太痛苦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手下傷了自己,他心懷愧疚,糾每日命人送些党參雞湯,大補藥湯,還有一大堆味道怪異的阿膠,吃得綠姬直想吐。估計離家三月來虧欠的所有營養,都在這幾天之內補齊了。
腿腳不方便,下不了床,綠姬只能終日窩在榻上,在身邊伺候她的就是那個懶丫頭。只是這懶丫頭未免太懶,連話都懶得說,問七八句,最多答上一句,還只有寥寥數字。
唯一的盼頭就是糾來看她,雖然每次都是問問傷勢,問問飲食睡眠,但是跟他說話就是不會厭倦。
是日,才用了中飯,綠姬百無聊賴地躺在榻上,糾來了,手裡還拿著兩個拐。腿腳受傷后,魯國宮中的醫生曾建議綠姬用拐,說是可以幫助恢復,只是綠姬很排斥。
如今糾拿來這一副,竟讓她有些愛不釋手了:紅木原料雕著生動的桃花花紋,枝藤蔓延,細膩精美。最上面的圓形手把,是兩隻圓肚子的胖黃鸝,可愛又俏皮,栩栩如生,不像個拐棍,倒像是藝術品了。綠姬臉上浮現出痴痴的笑容,真的太喜歡了!
「公子,你在哪裡尋到這樣的稀罕物,太好看了」,這種美物,連周王宮都沒有吧。
糾微微一笑,有些神秘:「來,試一試。」
糾扶著綠姬緩緩站起來,架上拐,還沒踏出一步,那日深目美髯的中年男子踏入了房中,綠姬已經知道他是小白的師父,齊國的上大夫管仲。但看到他,還是很驚惶,嚇得想躲到糾的背後,險些摔倒。糾趕忙一把攬住她的腰,將她扶穩了,兩人都有些臉紅,各自撇過臉去,不說話。
糾裝作若無其事地問管仲:「師父怎麼來了?可是來找我?」
管仲黑著面,不看糾,倒是盯著他身後的綠姬。綠姬知道他看自己,反倒坦然,抬起頭,不卑不亢地與他對視。
不知過了多久,管仲終於收斂目光:「公子,如今雖然不在齊國,可你也不能終日無所事事,雕木頭這種粗活,是該你做的嗎?」
糾微微一笑:「是了,可如今也沒什麼頂要緊的事做,雕點東西,算是磨磨性子吧。」
管仲有些無奈,但礙於綠姬在場,不好太說什麼:「罷了,公子回書房吧,臣有事商量。」
「師父先去吧,我隨後就到」,糾沒有要走的意思,背過身去繼續幫綠姬調適著拐杖。
綠姬看著管仲吹鬍子瞪眼睛生氣又無奈的樣子,覺得很想笑,但還是儘力忍住了。
綠姬近距離看著糾的臉,有些驚嘆造物主的能力:這世上竟然有這麼完美的人。他此時正垂著睫毛,擺弄那副拐,驚為天人吶。都說姜太公是神人,聖人,如今看來到底是有根據的,不然他的後人怎麼長得這麼好看呢。
糾抬起眼,對上綠姬直勾勾的雙眸,有些不解。綠姬訕訕的,趕忙找話說:「對了,那日你彈的曲子是什麼?我昏迷前聽了幾聲,很是好聽呢。」
糾淡然一笑:「隨我來。」
糾扶著綠姬,她咬著牙拄著拐,一步步隨著糾走向後院。糾的手保護性的纏繞在她身後,在她東倒西歪時,輕輕扶一把,有點痒痒的,搞得綠姬一陣陣臉紅心跳。
後院是那天所見到的桃花林。桃花開得極好,顏色濃重得像是潑盡了滿滿一缸的硃砂,林子正中擺著一張案子,上面放置著糾的十弦海寶琴,通身雖是木質,下底卻是貝殼鑄成,因而琴音如崑山玉碎一般,實在炫目又動聽。
糾扶著綠姬緩緩坐在軟席上,自己也坐下。兩人坐同一張席子,身子緊挨著,綠姬有些不自在,糾卻一臉淡然,開始撫琴。
柔嫩的粉色花瓣隨著琴聲起舞,嫁與春風,最終輕輕落在他們的衣衫上,鬢髮間,琴弦上。而糾依舊彈著哀婉纏綿的曲子,絲毫不在意。
綠姬聽得痴了,心裡卻有些疼,他雖貴為一國公子,到底還是經歷了那樣多,琴聲才會如此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隨著最後一聲撥弦,糾揚起修長的手指,弦上的桃花瓣也隨著音階再次飛舞於九天之上,隨後緩緩落入泥淖中。
糾見綠姬蹙著眉,輕笑道:「怎麼?彈得不好?」
「不不不」,綠姬趕忙搖頭擺手,不是不好,是太好,彷彿能看到他一次次絕望又傷心的畫面,她實在不忍直視,「我來給你彈一曲吧」。
糾眼神中閃出一道奇異的光芒:「你會彈琴?」
綠姬點點頭,纖纖十指彈了一段大周歡慶時候的喜樂。爺爺曾說喜樂不屬於上上雅音,但她就是喜歡,因為能讓人感到快樂。
果然曲罷,糾笑了,眼中的寒意減了一半,朗月入懷一般的笑容,感染著綠姬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林間回蕩著朗朗琴聲和銀鈴似的笑聲,那快樂是如此純粹的快樂,雖然背後隱匿著銷魂蝕骨,和萬劫不復。
與綠姬房間相隔長長走廊的,是糾的書房。屋內陳設不多,但雕花案几上放著的幾大摞的竹簡格外醒目。看得出主人是個勤奮好學之人,很多冊書都已韋編三絕。
管仲正坐在案幾前,翻著竹簡,顯得心不在焉。糾剛送綠姬回房,推門進來時,嘴角還掛著一抹淡笑,眼眸低垂似乎在回味著什麼。
管仲看到糾回來,立馬起身迎了上去:「公子」。
糾走過來,撿了個小席坐下,姿態隨性又瀟洒。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個小席,示意管仲也坐。
管仲坐在糾的身邊,看他神情愉悅,如沐春風,有些不忍心,思忖著開口道:「公子,綠姬姑娘的來歷,著實有些可疑。」
糾正拿著一旁筵席上的青銅壺沏茶,聽到管仲如此說,挑了一下劍眉:「師父為何這麼說「
「你只說,她這種姿色的女子,可是世間常見?」管仲不知糾是不是在裝傻,深邃的目光中閃出兩道靈光。
綠姬的笑顏浮現眼前,糾自然知道管仲的意思,答道:「確實不常見,只是……」
「好」,管仲生生打斷了糾的話,「似這等絕色女子,為什麼偏偏就到公子你的身邊?」
公子糾淺然一笑:「師父多慮了,綠姬姑娘被你們捉來,又受了傷,眼下不過是養傷罷了,何必想得那麼嚴重。」
「不說相貌,但說這琴,普通人家的女兒,會彈琴嗎?公子既然知道其中有詐,為何不提防些」,管仲有些憤然,糾自小就跟著他,他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如今怎麼學得九曲心腸,避重就輕。
公子糾皺皺眉頭,神色微冷,眸中寒光四射:「師父不是在調查她嗎?一切等調查清楚再說吧。」語罷繼續擺弄著青銅壺,淡漠的神色里多了幾分疏離。
管仲知道他不高興了,糾自小就能隱忍,即便不高興,也不會發怒,只是周身散發出不同平時的肅殺氣息。
他們是師徒,是好友,是親人,到底也是君臣。管仲知道他應當學會閉嘴,以保留糾的尊嚴。但他是他師,一日是他師,就不能袖手旁觀。
「她彈的是周樂,你並非不知」,管仲語氣盡量平緩。
「是,是周朝的喜樂」,糾素日淡泊如冰的面容上,難得出現一絲無所畏懼的神色。
「她手掌心那條紅脈,自己說是胎記的,你可看到了?」
糾原本擺弄著杯子,現下倒是重重地放下,坐正了直勾勾看著管仲:「是通天脈,她是王室大卜一族的後人。」
現下倒是管仲有幾分驚愕了,原來糾都知道,那為什麼不謹慎著些,與她保持距離。
糾看出了管仲的意思:「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
「如果她是周王室派來的細作呢?」管仲沒想到糾陷得如此深,有些意外。
「大卜一脈一向獨善其身,她不會的」,糾心裡雖然也不肯定,但還是願意去相信綠姬。
管仲思忖了片刻,很是不快,只留下一句「好自為之」,就起身離開了。
春天的天氣總是怪怪的,剛才還月明星稀,這會兒竟然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糾站在門口,看著迴廊盡頭綠姬的房間,蹙著眉,眼底暗潮湧動,不知道在思忖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