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愫暗生

情愫暗生

人間四月芳菲漸盡,桃花林中的桃花,紛紛墜落了。綠姬心生不忍,讓懶丫頭鋪了紗絹在樹下,半日就能鋪得滿滿一層桃花瓣。綠姬挑揀出其中還柔亮豐澤的一些,用春日裡攢下的雨水洗泡過再晒乾。一部分洗澡時做香花放在盆中,另一部分裹在絹帕內,藏於袖籠中。時日漸長,袖籠也沾染了桃花的清郁幽微的香味,綠姬偶爾在林間撫琴,袖中這清冷的香氣和著音律而出,令人心情大為暢快。

如今她身上的擦傷已經全好了,只是腳趾骨輕度骨裂,還不能掉以輕心。

害怕長期不活動身子骨不活絡,糾時常陪她在院子里架著拐走一走。

這一日,未到晌午,太陽暖暖的,兩人在葫蘆藤架下慢慢走。那日拖拽綠姬的大漢匆匆走了過來。綠姬看到他,有些怯怯的。有趣的是這大漢看到綠姬,竟然也怯怯的。

綠姬猜想,糾大概是罰過了他,不然他不會如此畏懼自己。糾仍幫綠姬扶著拐,並沒有抬眼看那大漢,只冷冷得一個字:「說。」

那大漢有些遲疑,看了看綠姬,猶豫著:「公子,是宮裡傳來的消息。」

綠姬明白自己需要迴避,就推說日頭太曬,要回房休息了。糾囑咐道:「你身子才好些,要多活動,才能早點康復,早日去尋你的親人。」

綠姬垂著頭,並不去看那寒光四射又溫潤如玉的眼眸,輕輕地頷了頷首。

他在逼迫自己早點走。不知是因為情報線斷了傷神,還是因為要離開他不舍,綠姬心裡堵堵的。

緩慢而堅定地走著,離葫蘆藤架越來越遠,忽然聽到背後傳來玉碎一般的清脆聲響,她趕忙回頭看:

糾滿面頹然地靠著絲瓜架,面色慘白如青玉。

如今,即位的長兄諸兒已經被侄子公孫無知殺死;公孫無知篡位。自己的親弟弟小白出逃,而他本人也被迫客居他鄉,寄人籬下。還有什麼樣的消息,能讓他如此難過。

綠姬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可她沒有前去安撫他的資格。自嘲地笑了下,綠姬繼續慢慢地走回房去了,通天脈隱隱作痛,是在嘲諷她的無能嗎?

夜裡綠姬卧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臨近夏日,已經可以聽到隱隱的蟬鳴,公子糾滿面頹然靠著絲瓜架那一幕,一直在腦子裡轉來轉去。

起身披上衣服,借著月光看著手上的通天脈,近日它有些紅腫,不知是怎麼了。爺爺不在身邊,綠姬也不能問,只能任由它腫脹又癢痛,一如她憋悶在心裡的情愫一樣。

不拿拐,有些磕磕絆絆地走向門外,夜裡的風涼涼的,她不由得裹緊了衣衫。冷風讓人清醒,她確實需要清醒。

葫蘆藤在月光照耀下銀光閃閃,綠姬緩慢地向藤邊移動,腳步忽然駐下,她聽到後院傳來不明晰的琴聲。

慢慢走過去,果然看到糾坐在已經只剩綠葉的桃樹下,彈著一首愴然的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彷彿聽到的人都會心有戚戚,傷心落淚。

正是十五月圓夜,他的身形在月色的映襯下,驚為天人。綠姬定定地注視著他,琴聲洗禮著雙耳,不知不覺就滾下淚來,輕輕擦拭掉眼淚,綠姬不由嘆了口氣。

琴聲戛然而止,糾瞟向綠姬藏身的小角落,厲聲道:「誰?」

綠姬趕忙踉蹌幾步走出,顯了身形:「是我」。

糾看到她,並沒有說什麼,繼續撥弄起琴弦,只是不再彈剛才的曲子。綠姬慢慢挪到他身邊,坐在了席上。

「他竟然來逼迫魯國公殺我」,糾一邊撥弄琴弦,一邊說,聲音和琴音一樣幽婉又空靈。

綠姬猜到,如今有這能力脅迫魯公,又忌憚公子糾的,只怕只有篡位的公孫無知。公孫無知此招陰險又狠辣,可也無法詬病,任是誰人做了君王,都不會允許其他血親威脅自己的地位吧。

這就是帝王諸侯的痛苦與冷漠,一步步被逼做孤家寡人,難怪諸侯王和周天子,都要自稱「寡人」或「予一人」。被親人暗害的滋味,一定很難受。綠姬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似乎所有的言辭都沒什麼意義,索性什麼也不說,只是這樣陪著他安坐著。

「眼下我更擔心小白,莒國國弱,未必敢拒絕公孫無知」,糾垂下手,不再彈琴,臉上是與白天同樣的頹然,這種頹然讓綠姬害怕,彷彿他已經沒了知覺和意識,只剩下一個美麗的驅殼。

綠姬垂著長睫毛,緘默地坐著,良久,猛然抬起頭,在月光的照影下,竟看到他臉上掛著兩行清淚。如此的朦朧脆弱又撩人,詩一般,畫一樣,讓人不忍碰觸。

綠姬慌了,趕忙抽取隨身的手帕,慌亂中扯出了包裹桃花瓣的那一條,粉色花瓣四散,原本幽微的袖中香,此刻傾盆而出,讓人迷亂。

糾隨手捧起綠姬的袖子,聞了兩下,嘆道:「好雅的味道。」

綠姬很是難堪,忙扯回袖子,訕訕地轉移話題道:「你這裡有酒嗎?」

糾一怔。

綠姬纖瘦的手臂艱難地搬起青銅酒壺,歪歪斜斜的酒柱從壺嘴流出,倒向兩隻青銅爵。

糾看不下去她如此吃力,接了過來:「我來吧」,糾看起來文弱,此刻舉起青銅壺卻毫不費力。

糾把接滿酒的青銅爵放在鼻下聞了聞,酒香烈而不醇,他不由得一蹙眉:「這裡沒什麼好酒,他日等我回齊國即位,一定開一壇陳年的好酒招待你」。

綠姬輕笑著搖搖頭,端起青銅爵一飲而盡,酒里的甜辣辛苦經由嗓子傳達到胃,又從胃直擊大腦,嘴角的笑意更濃,心中卻直泛酸,這酒雖然粗劣,倒也讓她想起小時候在周王的夜宴上,她偷喝爺爺杯中酒,喝得酩酊大醉。

如今已經離家四月有餘,蓋世英雄是誰,又在哪裡,她依然毫無頭緒。通天脈必須到一定的年紀和閱歷才能顯靈,她空背負著大卜一族的血脈,卻沒有任何能力,真是令人唏噓。綠姬又豪飲了一滿杯。

糾也不甘示弱,幹了面前的一尊酒,薄唇輕抿,連他眉間若有若無的痛苦都顯得那樣華麗。

「先祖太公有靈,求你一定保佑小白,不要被奸人所害」,糾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說話,語罷,他又飲盡了杯中酒。

東風破窗而來,綠姬一下清醒了三分,她想起爺爺說過,蓋世英雄一定有悲憫的仁心,才能做一個仁君,繼而匡扶王室,造福萬民。想到這裡,不由脫口而出:

「如果你即位做齊國公,是否會殺你弟弟」,這個問題平素里綠姬絕不敢問,如今竟然借著酒勁說了出來,連她自己也嚇到了。

果然,糾有些迷濛的眼中閃出一道寒光,他握了一下綠姬的手,旋即鬆開了,苦笑道:「我素日以為你與別人不同,沒想到你也這樣問我。」

綠姬見他臉上悲涼的神色又重了幾分,心中不忍,忙解釋道:「我不是……」

「罷了」,糾揮揮寬袖,「任誰都會這麼想吧,但我不會。」

糾的雙眸中凝結了重重的霧,綠姬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痛楚,想道歉,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組織語言,通天脈忽然劇痛一下,像是尖利的匕首插入肌理,雖然只有一瞬間,綠姬還是疼得打了個顫。

「從我知道哥哥和姐姐之間的齷齪事起,這個家就已經亂了」,糾又連飲了數杯,眉頭卻越擰越緊,「小白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綠姬聽得直心酸,又仰頭喝了一杯。這酒實在是性烈,一上頭就是天旋地轉,她趴在了案几上,動彈不得。隱隱中,好像聽到糾在唱歌,齊地的曲子,曲調歡快,詠的是家和人旺……

日上三竿,綠姬終於醒了。記憶仍停留在昨晚糾的那首歌,其他的事情,統統不記得了。

她起身,頭暈目眩險些摔倒,懶丫頭正在一旁,趕忙過來扶住了她。

綠姬掙扎著坐穩了,懶丫頭端來洗臉的青銅盆,水裡還飄著桃花瓣,綠姬洗了臉拿干布擦凈,人果然精神了幾分。

懶丫頭端來解酒的湯藥遞給綠姬,綠姬接過來卻沒喝,有些猶豫地問道:「公子呢?他可還好?」

話音才剛落,公子糾就進了門,輕揮揮袖,懶丫頭就知趣地退了下去。

綠姬想起昨日自己醉酒的蠢樣,很是羞愧,不敢直視糾。

「好點了吧,把這葯喝了,我特意找宮裡醫生給配的,解酒是最好的」,聲音恢復成了平日里的冷靜疏離,全然不似昨夜,感情充沛,更像個有血有肉的人。

綠姬乖乖端起碗,一口喝盡了。

那日拖著綠姬的大漢在門口頗為躊躇,綠姬眼尖看到了他,心裡有些偷笑,聲音卻是冷靜的:「這位大哥有什麼事?進來說話。」

那大漢走進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躬身道:「公子,魯公著人來傳話……」

綠姬知道她不該聽,只是這是她的房間,她一時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迴避。

「說吧大興,這裡沒外人」,糾轉過身去看著大漢,面色平靜如水,聲音也很安穩。

看來「大興」是這大漢的名諱,綠姬心下瞭然,可聽到後半句「這裡沒外人」,著實有些吃驚,又有點驚喜。看來昨夜兩人把酒暢談,還是些許打動了這位冰一樣的翩翩佳公子。

大興很是震驚,瞥了瞥綠姬,略定定神,謹慎開口道:「魯公傳話,今晚宮中設宴,招待公子……」

糾面色一凜,神色很複雜。綠姬也身子一震,魯國公究竟意欲何為?

糾面色很快恢復了平靜:「傳令下去,大家早作準備,晚上同去赴宴。」

大興領命退下,糾陷入了沉思:這夜宴來的十分詭異,他實在鬧不清,魯國公如果想殺自己,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可是宴請自己,無異於得罪了公孫無知,所以,他究竟想幹嘛?

通天脈又是一痛,似乎在提醒綠姬些什麼,她一愣,旋即明白了,捉住了糾的寬袖,開口道:「能帶我一起去嗎?」

糾回過身,眼中儘是詫異,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去魯公的夜宴。

「我……我擔心你」,確實也是沒有旁的理由,綠姬只能這樣說,幾分真幾分假她自己也拎不清。

糾眼中有異樣的情愫流動:「這一去不是鬧著玩的,極為兇險,甚至有可能會送命,你也要隨我去嗎?」

通天脈又是一痛,綠姬堅定地點點頭。糾的神色更加複雜了,兩人對視良久,眼中情愫千變,波光流轉萬年。糾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魯國宮宴到底也是大場合,綠姬不想太出挑,但也不能太失禮,她穿了一件青碧色的錦緞裙袍,這是她從前在洛陽時的裙袍。一路上丟了錢袋,沒了乾糧,幸而隨身攜帶的小包袱一直都在。她很愛這件裙子,是當初周王讓宮中的裁縫為她量體裁衣而成。閬哥哥說顏色很適合她,嬌而不妖,媚而不艷,大方得體。如瀑的青絲只用一根碧玉簪挽住,這樣簡單又清新的裝扮,顯得綠姬膚光勝雪,嬌俏可人。

饒是這簡簡單單的裝扮,當她出現在眾人跟前時,還是令一眾人失了神。只是每個人反應不盡相同:糾臉上漫起了一絲笑意,而管仲則是黑著臉直搖頭,似乎在罵她。

魯國公準備了五匹馬拉的華麗車輦來接糾,糾皺了皺眉,沒有上車,兀自向魯國宮中正殿徒步走去。

管仲緊隨其後,其他人似乎都有些不解。綠姬微微一笑,心下瞭然:五匹馬拉車是諸侯王的儀制,糾現下還只是個公子,自然不能坐。

綠姬的腿腳確實已經好多了,此時為了赴宴,她特意沒有架拐,只要不走得太快,看起來就能和沒受傷時一樣。

正殿外停著魯國公的馬車,糾和管仲看了一眼,交換了一下眼色,並未作聲,隨著前來迎接他們的魯國宮人徐徐走上台階。

走了這樣久,綠姬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腳又開始疼了,可她無暇顧及,心裡的難受遠大於腳上:魯國公居然敢坐六駕馬車?天子才能駕六!如此僭越,可見他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人。

綠姬氣鼓鼓地跟上眾人,進入了魯國宮正殿。

軒俊壯麗的大殿內,一片喜氣洋洋,魯國公已經到了,端坐在正中央的筵席上,面前的案几上擺放著玉盤珍饈,青銅尊里是清冽的美酒,酒香四溢。

糾向魯公見禮,魯公並不避諱,微微一抬手:「舅父客氣了,請入席。」

其實魯公與糾歲數差不多,都是少年人,但輩分卻低了一等。魯公是糾的姐姐文的兒子,如今即了位。不知道他是否還記恨自己母親和大舅父通姦害死他親爹爹的事情,對糾的態度時冷時熱。

綠姬抬眼看看魯公,只一眼,就覺得蓋世英雄應該絕不是他,並非她以貌取人。魯公到底是糾姐姐的兒子,和糾長得有幾分相像,只是粗糙了幾分,眉眼飄忽不定,似乎不是意志堅定的人。

糾入席魯公右邊首個座位,管仲作為上大夫,也有自己的筵席,而綠姬和懶丫頭,只能站在糾的身後伺候著。

歌舞上,編鐘響,魯公端起酒杯,眾人一飲而盡。酒過三巡,眾人卸下心防,似乎就是很簡單的夜宴罷了。

魯公忽然開口道:「舅父,早先聽聞母親說,舅父的音樂造詣相當了得。如今既有舞姬,又有琴缶在,舅父何不為寡人擊缶,讓眾人一樂?」

在座眾位魯國官員隨聲附和個不停,管仲面色不善,其他的隨從也都坐不住了。

糾身為齊國公子,按輩分是魯公的舅父,憑什麼為他擊缶?糾周身一派肅殺之氣,綠姬站在他身後,能感受到沒來由的寒冷,從足底一直往頭上冒。

場面一下子尷尬了下來,眾人的目光都凝在糾那張看似波瀾不驚的臉上。

斷然拒絕會落人話柄,違心答允則有失顏面,似乎糾怎麼做都不對,原本熱鬧的宮宴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糾淡然一笑,想要說些什麼,還未等他開口,綠姬突然站了出來,一個箭步上前,向魯公行了個禮:「魯公既然要聽缶,不如就讓綠姬代公子一擊。」語罷,綠姬走上台前,接過宮人手中的缶,輕輕敲擊起來:

腳隱隱作痛,她卻沒有別的選擇,咬牙緊繃著。

缶聲時輕時重,時疾時緩,隨著綠姬的舞步迸發出遠遠大於缶本身的魅力,在座列位不由地都倒吸一口冷氣,正襟危坐看著她小小的身影。

糾看到綠姬替自己前去擊缶,震驚了好一陣,而後臉上洋溢出迷人的笑容,周身的清冷之氣盡數收斂,一派春風化雨。

綠姬腳下生疼,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她趕忙直起身,回眸沖公子糾嫣然一笑,彷彿是刻意安排。臉上流露出能為糾解圍是一件十足可樂之事的神色。糾眼中儘是激賞的神色,舉起青銅尊,隔空敬綠姬了一杯。

管仲綳著臉看著魯公,神色里有些百年難得一見的緊張。

魯公非但沒有生氣,還饒有興味地看著綠姬的表演。管仲揉揉眉心,好吧,這樣的結局遠比公子糾為他擊缶要好,也免去了許多口舌之爭。

綠姬舞罷,將缶還給宮人,又向魯公行禮道:「綠姬獻醜了。」

魯公拍著腿哈哈大笑:「舅父,有如此佳人在側,實在是你的福氣啊,賜酒。」

宮人款款走上,青銅杯中美酒飄香。綠姬微微蹙眉,她酒量實在太差,方才已經飲了兩杯,如今再喝恐怕要頭暈。剛才跳得太投入,現在腳下生疼,如果再喝高了,只怕不能好好走回去。只是魯公盛情,一旦拒絕,只怕會節外生枝。

想了一瞬,鼓足勇氣就要去拿酒杯,青銅爵卻被另一隻手先奪下,綠姬抬起眼,糾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身側。他玉樹臨風,舉著酒杯,笑容冷冽不容辯駁:「這一杯,我敬魯公。」不等魯公答覆,就一飲而盡。

魯公覷著眼看看綠姬,也不惱,只是那上下打量的眼神讓綠姬很不舒服。

魯公大笑道:「舅父豪爽,今日我們不醉不歸!」

這一場離奇的夜宴,就化解在了綠姬的輕歌曼舞中,魯公心裡打的什麼主意,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晚上回去時,管仲只是悶頭走路不說話,糾看出了綠姬腳疼難忍,出手緊緊扶住了她。其他隨從很是識趣,都自動放慢了步子,和他們保持距離。

綠姬很是累了,腳上如裂骨一般的痛楚,好像再多站一會兒就會讓她厥倒。一回房,綠姬就讓懶丫頭為自己洗漱,給又腫起來的腳骨上上藥,現下她只想好好睡一覺。

糾的書房內,管仲與糾對坐著,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燭火盈盈閃光。

良久,管仲開口道:「魯公好色,看他今晚的神色,只怕明早就會來要人,公子早做打算吧。」

糾面色如鐵,冷道:「師父不會不知吧,大卜一族的婚事,向來由周王欽定,只怕魯公也不能胡作非為。」

管仲輕笑一聲:「此地離洛陽城千餘里,公子以為,魯公會害怕周王嗎?如今他連六駕馬車都敢坐,還有什麼不敢?不如就趁早送綠姬姑娘過去,也藉此請魯公為公子出兵,回國奪位。」

糾一臉不屑:「如果我奪位要犧牲一個女子,我寧可不奪。」

「讓她嫁與魯公,到底是她高攀了,有何不妥?」管仲揉揉太陽穴,自從這女子來了后,糾頂撞他的次數比過去十餘年都多。

「師父,你也是有子女親眷的,若是讓你的女兒助我奪位,委身為他人婦,你心中是何感覺?」糾嘆了一聲,儘力緩和語氣跟管仲說話,只是眸中冷得似乎藏了冰凌。

「若能為公子奪位,別說我的女兒委身為他人婦,即便我的兒女全都為你而死,我也心甘情願」,管仲跪得筆直,一臉的堅持,不容辯駁。

糾一時無語,跟管仲對視著,兩人眼中一冷一熱,分庭抗禮。這是一種無聲的交流,是師徒二人之間的對壘。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濃得如墨潑一般,管仲輕嘆了一聲:「罷了,公子仔細權衡下,此事是最好的契機。」

管仲語罷艱難地從席上起身,跪得太久,周身已經麻木了。糾仍跪於席上,沒有絲毫的動作,只是身子冷得嚇人,彷彿整個書房都要被冰凍起來了一般。

綠姬在房中小榻上,睡得正香。糾趁夜色進門,她竟然一點也沒發現。

糾輕聲走到榻前,月色中,綠姬的睡顏美得如夢似幻,她的皮膚通透而白皙,嘴角還掛著一抹淡笑。

她在夢些什麼呢?會不會夢到自己?糾輕輕伸出手,溫柔地撥弄了一下她的碎發,想撫摸她的小臉。

綠姬此時竟然突然醒了,見有黑影坐在床邊,嚇得失聲要叫。

糾趕忙捂住她的嘴,輕道:「別怕,是我。」

綠姬聽到是糾,身子瞬間放鬆了許多,她側過身,用手撐住頭部,聲音透出幾分慵懶:「你怎麼來了?」

糾的內心翻江倒海,黑暗藏匿了他太多情緒,他定定神,聲音盡量和緩,但仍是帶了幾分顫抖:「收拾包袱,跟我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綠姬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就被糾拽到了屋外的馬棚內,壯漢大興已經候在了那裡。

糾牽住了綠姬的手,牢牢的,這是第一次,他在清醒的狀態下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魯公要你,我怕不能保你周全。我在莒國有個親信,你去那裡躲一躲。」,說罷,又指著一旁的大興道,「大興會一路保護你,等我回國即位后,我會來接你」。

糾懇切地看著綠姬的眼神,很怕她拒絕自己,不肯走,或者不肯去親信那裡,這樣他就會真的失去她。

綠姬滿面驚訝,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魯公要她?糾要她去自己親信那裡?難道他知道自己不是尋親的了?

糾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翻起她的手,手上通紅的通天脈在月色下隱隱有些發黑。

「大卜一族的後人,不能掐算掐算自己的命數?」糾問道,像是正經的詢問,又像是玩笑。

綠姬抽出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竟然都已經知道了。綠姬看了看一旁裝瞎的大興,一臉心有餘悸的樣子。

糾沖大興使了個眼色,大興立刻跪倒:「姑娘今天為保存公子顏面,攤上了這樣的事,我一定保護姑娘安全到莒國,萬死不辭!」

綠姬望著糾懇切的眼神,有些遲疑,但仍舊點了點頭。

踏上馬車,一切都像是做夢,綠姬想過一萬次與糾的分別,卻從未想過像今天這樣的情形。

千言萬語哽在喉頭,綠姬撩開車簾,看著公子糾,美目中含著淚和情,此刻都盈盈於睫。糾伸出手,綠姬緊緊地握住,糾此生都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彷彿這個女子帶著他全部的希冀和期待。

綠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驚恐地問道:「魯國公會不會為難你?」

糾淡然一笑,眸中寒意不知何時全部退去,眼中儘是寵溺:「放心吧,公孫無知與他並不一心,他不敢動我。」

綠姬眸中的淚珠終於滾下,她美得驚世駭俗的面龐上,留下兩道淺淺的淚痕。

糾嘆了口氣,英雄難過美人關,自己竟然也有今日。有些自嘲,但仍順從了內心,解下隨身的佩玉,放在了綠姬的手上:「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拿著它,做個念想吧。關鍵時刻,也許它能救你。」

綠姬緊緊握住這玉佩,彷彿手捧無價之寶。

「走吧」,糾吩咐大興,別過臉去,不想看她離開的瞬間。

大興揮起馬鞭,馬兒飛快地跑了起來。夜色中,車漸行漸遠,糾的身形漸漸掩映在黑夜中,逐漸看不見了。

綠姬仍執拗地挑著車簾,看著糾所在的方向,眼淚隨著疾馳的馬車,飛成了一道華麗的水線。

他們還會再見面嗎?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身為一個沒有通天能力的大卜族人,綠姬心中漾起巨大的無力感,她低垂雙眼,淚腺涌動,視線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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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透湘簾花滿庭:英雄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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