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得畫

「壹」得畫

蘭杜曉香薄,姑蘇夕露繁。十月中了,秋意也不甚濃厚。日薄西山,木清流閑散的逛過圓妙觀,天色有些昏了,小攤鋪的生意還在,叫賣聲起起疊疊。迴光返照,小方石地上的光影是偏紅的。街上沒有風,倒嫌得身上薄棉褂的領子口,攏得有些悶熱。

他不是不喜歡穿褂子。木清流天生不很結實,有些頸長腿短。明服圓領束腰,總顯得不很精神;但褂子的立領卻正合適,長擺又起到好處的掩蓋了他的短腿。只要褂子稍貴氣些,總看起來還是有些個精氣神的。

現在是康熙五年。剃令已下了廿多年,木清流漸漸嘗到了其中的甜頭。別人家年紀青青的折盡了陽壽,那叫做「天不假年」;偏生他年紀青青已折盡頭頂心那一塊子青皮,不曉得該不該被叫做「天不假」。不到三十的木清流早現自己有些禿了,每日剃頭時就著水,看見那層青皮子越來越往後,近來乾脆看不見了。

木清流也不多計較,每日多剃幾次,前後弄個精光,誰也看不出沒剃前的模樣。更讓木清流高興的是,自己腦後的頭非但不少,還算得上是濃厚的,扎出兩根「金錢鼠尾」來,黑亮精緻得自己都忍不住拈來欣賞。

為什麼要反清?木清流最常問自己的也是這個問題。順二年有個叫陳名夏的說「留復衣冠,天下即可太平」,可見他對漢人的式還是津津樂道的。木清流偏卻偏不。他從來不覺得「剃易服」是什麼問題,即便留了,也無非落一個少年謝頂的笑柄;但清,卻是不得不反的。

他倒也不真正要匡複明朝。對他而言,明不那麼好,清也不那麼壞。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現在當順民早來不及了,木清流老早便是個得挨千刀殺的。六年前,那還是順治爺在的時候,下令道「凡歃血盟誓,焚表結拜兄弟者,著即正法。」這句話說白了,便是漢人結交異姓兄弟一旦被舉,就得砍頭。

自己沖著少年人的熱忱,滿心鼓舞同那些一般無二年青的臉孔歃血盟誓、焚表結拜兄弟的時候,是沒有這條律令的。按說是既往不咎,但偏巧順治爺下的令,正為的要針對那次開山立堂。金台山,明遠堂。漢留、留漢,復明滅清。

既擔其名,不若坐其實。死還得個名堂。再早些江南出過個「通海案」,不過是在鄭成功圍南京時,金壇的幾個文人伺機牢騷了幾句對官府的貪敗;一旦入案,卻個個罪至「叛逆」,誅連數千人。史有記載,「海寇一桉,屠戮滅門,流徙遣戍,不止千餘人。」

那年,木清流第一次面晉國姓爺。國姓爺便是鄭成功。大明隆武皇帝曾賜他「朱」姓,不過是強弩之末拉攏人心的手段,但畢竟朱明家給的最大的恩惠,總是榮耀。木清流看得國姓爺時,已是他圍南京失利,兵敗如傾、借船出海遁走的辰光。

木清流這時候剛守孝滿三年,按著獨子嫡孫的身份,接管下家中生意。船財兩便,為了好圖仗義疏財的名聲,或也兼著稟性確宜揮霍,沒猶豫便應承下來。之後的生意,家中老太太便不由著他打理了;倒也好,落個清閑。

在木清流的腦海里,總有這麼個想法。清廷辦這案辦那案,不過是抓不住正主拿替死的來泄憤。一般的人,千萬不能跟國姓爺有任何瓜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提過一句;若不巧確有了瓜葛,只能提著頭牢牢的跟著干,才是活下去的法門。所以,他沒多為自己擔心過。自幼家境殷實、八字不錯、兼得被師父改了個好名字,必是遇凶化宜的。

木清流是個好名字。「古木蔽林丘,峰綱臨清流。」古色風流。在漢留的眾兄弟中間,這樣的名字算是很有些出處。所以他覺得自己命該諸事皆順,尤其是今天。

錢塘縣有個名家姓藍名瑛、號石頭陀,作得一手好畫。尤以筆力蓊蒼勁,氣象峻嶒而著,其名與文徵明、沈周並重。藍瑛時年已高,很少有人還記得他一甲子前、正年少時,曾苦習古法,那時的筆墨是極秀潤的。他在十數年前,重以古法繪了張仕女圖,署名「蜨叟」,取花繁蝶怯之意而以蝶自喻。那畫中女子是誰,藍瑛又為何重拾古法,都是不為人知的。甚至連那張畫的存在,都鮮人知道。

彼時藍瑛已有七十高壽,而今日八十喜喪,弔喪之客,熙熙攘攘。木清流昨日一早也是去弔喪的,所以著一身素著。弔祭參拜靈柩時,藍瑛的子孫都得跪在靈柩左邊,公堂左邊的帘子后就挨著書房。答拜時,個個跪禮哀哀,若在喪客渾雜時借勢溜進書房取了畫軸,對他的身手而言並非難事。

木清流是惦著那幅畫去的,現在正掂著這卷畫回來。「美人舞如蓮花旋,世人有眼應未見;慢臉嬌娥纖復穠,輕羅金縷花蔥蘢。」他想得到這幅畫,已有數年。人逢喜事,木清流倍覺精神爽利;走得疾快,覺得這天是真正倒熱了。

木清流扯了扯長衫立著的領子,想從裡邊稍微透出點風來,這時候立領子就不這麼精神了。木清流吐一口氣,想立到橋上去吹一會兒風。

近水的風涼一點。石拱橋是這兩年新修的,舊橋聽說遷界時荒亂,壞損了;原來橋頭是不立獅子的,那不是江南的規矩,但換了朝天子到現在,多少得做些安民撫民的手段。便依著管事的喜好,立了兩雙白森森的獅子,每日這麼杵著看著,也不嫌丑怪。

橋板鋪的是新石頭,都不曾打磨得溜滑,著輕軟底的鞋走上去便知道。這不是得體的做法,只瞞上不欺下。但好過沒橋走,這兩年沿著江海那一片,總是漸漸安定的。雖然木清流很不喜歡短小的石橋上還橫著塊額黑筆書著五個大字「觀東醋坊橋」,那東字捺得太長了,不穩妥。

觀東醋坊橋的橋墩上,坐著一個四、五歲樣的小孩。單衫赤腳,衣服已洗補得看不出顏色;兩鬢的童倒是用碎布齊整的扎出兩個尖尖小小的總角;身單肩削,獨獨臉還是圓的;一雙眼長而細狹,精神十足。看來倒不覺得臟。只覺得這孩子喜歡半眯著眼看著橋上往來的行人,那神情不但沒有多少稚氣,還稍給人一種,與年齡看來絕不相稱的精明與可靠,不像是錯覺。

他從不說話,最少在橋上日日往來是沒有聽他開口過的。也不會有人留意他姓甚名誰,究竟是哪裡的孩子,他每天這個時候就會出現,坐在橋墩上,似乎是橋的一部分。他沒有名字,他不過是太監弄的一個小掱兒。名字是爹娘取的,有了爹也就有了姓。有姓名的人都是有家的,最少,曾經是有家的。但是他,什麼都沒有。

按九爺喝得爛醉時的說法,小掱兒今年最少該六歲;清醒的時候,卻問不出了。他也不敢問。只是看起來如何都不過四、五歲的模樣。他只知道九爺管他叫灰哥兒,小些的孩子管他叫哥,大些的喊他爛牙兔。

他的牙不爛,只是顏色灰黃;可惜門牙蛻了一時也長不出來,似是故意在驗證「爛牙」一說,他亦懶得申辯。他也不喜歡別人幫著腔喊他灰哥兒。因灰哥兒聽起來也多半像一隻雀子、老鼠、兔子,爛牙兔。他住在太監弄九爺那間舊屋邊用破磚碎瓦搭出來的小棚里,最靠里半人長的一塊鋪子。

那是小棚里最好的一塊鋪。因為靠著主牆,這是整個棚子最牢固的地方。他最喜歡的地方。

下雨天能汲到一捧小水,儲在石板間,是不會漏的。他很喜歡看水在石板的裂縫間微微滲動的樣子,也很喜歡聽水滴敲在石板坑裡的聲響。石板離坑遠一些的地方,長著青苔。不多,但那種濕滑的感覺是有趣的。

這塊鋪還是通風透光的。在天氣好的時候,會有陽光透進來,一絲絲的微亮,在牆上、鋪上、茅草上、瓦片上投出各種的形狀來。風是暖的,能吹出各種食物的味道,雖然他不很喜歡,因為聞著容易餓。但他又不討厭這味道,因為餓著就清醒,清醒就記得自己每天需要做什麼,記得等有錢的時候定然要買一兩件來嘗嘗。

灰哥兒半倚在橋墩上,眯著眼睛看圓妙觀前來來往往的行人。他在等機會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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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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