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玄妙觀東
灰哥兒搓了搓半裸在外的手臂,挺了挺身子,這樣能暫時忘記這鬼天氣,一日日在朝涼里跑。他側過臉盯牢圓妙觀看著,夕陽便灑在這一半的臉上,平添幾分暖意。觀前依舊熱鬧著,要一直熱鬧到日頭落的時候,又忙不迭的收拾攤頭了。
終究是個小孩子,灰哥兒的注意還是輕易被街上的那幾個人吸引過去。他見到他們不是一兩年了,三年、四年?可是三、四年前,自己真正年紀大到能夠上街了么。灰哥兒想不出來,但總隱隱覺得那是透著古怪的。他找不出一絲不合時宜的地方,不過小孩的直覺都精準得駭人。
觀門偏西的地方有一個測字算命的攤子。觀算命的先生不知道幾歲,但臉膛還是繃緊的,沒有絲毫瘦削落魄的樣子。他一身熨體的長衫,看起來齊整,樣貌亦周正。太齊整了,卻不似要在街邊擺攤的樣子,彷彿合得有間房屋來給他坐堂慢慢把算,怎能寄人檐下。
他常年閉著雙眼,又不像是個真瞎子。他的眼皮是飽滿的,神氣閑定、鬍鬚精緻,很有幾分出世神仙的味道。這是在假寐罷,世上又哪來這麼端正結實的瞎子。
他算卦時亦不開眼,每一卦只要價十文,多給不要,更不像別的卜課人愛限著每日幾卦。生意反而落的不好不壞;再欠的日子也都有兩、三客人,廟會時起了蓬頭,一個時辰能照應三十四個。每一卦就抵灰哥兒過一個月的生活。
觀對面有一個兌碎銀的鋪子,掌柜是個麻臉。他瘦到周身衣服在身上都松,成天界的癟著個嘴,有種愁苦的神情在裡頭。這般的相貌,是不招徠生意的,好在他買賣公道。
聽九爺說,整個姑蘇最公道的兌碎銀鋪子,便是這家。他銀子兌錢時給的是官價,一文量制一錢二分;但若是拿銅錢換碎銀的話,卻是行價,反要七錢**分才抵一文。向來是銀貴銅錢賤,真正需花銷的買賣都只收劈子。這是個很掙錢的買賣,但麻皮不夠精明。
那張瘦臉不多和氣,亦非一面孔笨相。他習慣閑時一枚枚的點著銅錢,一邊兒望著穿梭的人流出神。有時候會因而耽擱住生意,也從來不去計較。大概這就是聰明面孔笨肚腸罷。
觀前有塊空地,是常年有人在表演各種把式。有一對兄弟功夫不壞,有位北地的流客曾這般評價道,「這杵門子真是地道。」其中一個是光著頭的大鬍子漢子,腰圓膀粗看起來多少有似些廟裡鍾馗,也是城裡廂唯一蓄著大鬍子的;另一個是個黃臉皮的漢子,左手缺了截小指拇頭,看人時眼珠子木楞楞的,不怎麼精神。
兄弟倆一個耍拳,一個弄槍。黃臉皮的漢子每天來來往往打的是同一套拳,動作單調,打起來慢騰騰,力氣也出得不夠的樣子。倒是那大鬍子每每把槍舞得風生水起,槍挽完花轉起來的時候,里三層外三層的立滿了人的叫好,投銅錢的倒不是很多。灰哥兒記得那位爺攏著袖白看完還不忘評斷,「可惜是光練不說的傻把式。」
這對兄弟有個出了名的把戲,喚作「喉口抵槍尖」。待得大鬍子把槍滴轉轉的舞完,一個抱拳,便眼也不看背手抖起槍花一記刺向紮好馬步侯著的黃臉漢子的喉嚨口。一槍正中。曾聽個懂行的看客道,這叫作「回馬槍」,正是「說唐」里冷麵寒槍俏羅成私藏下不肯教給秦瓊秦叔寶的那一槍。
灰哥兒爬上屋頂偷看過幾次,那槍確像真槍,他到現在都不明白那黃臉漢子怎麼沒有被生生捅出個窟窿來。每次待槍抵得彎成個拱橋的樣子,大鬍子就大喝一聲撒槍走了,灰哥兒瞪大眼看著黃臉漢子的喉口處褶成一團的皮慢慢鬆散開來,連個紅印子都不曾留下。
原本這對兄弟還帶來過個嫂嫂,依稀記得個子高高,不似江南女人的模樣。會在這個時候托一個錫器盆子出來唱喊上兩句來討錢,嗓子呱脆,也不知道是兄弟倆哪個的媳婦。本來她這麼一喊,生意便起了「蓬頭」,圍看的人真正不少。但不知道為何,這嫂嫂只來過三、四天的,便不再來了。想來也是,蘇州城裡富貴家極有,這般樣的媳婦哪肯屈將,且隨這虯髯賊禿、或這黃臉靡漢走跑一輩子江湖?
靠東邊些有個糊紙鷂的攤子,攤主是北方口音,賣的紙鷂都是蘇州不常見的。都是拿竹篾子扎的骨,煳上南方的絹,繪得細細的,灰哥兒想象著他粗長有力的手指扎竹篾的樣子,一定是個心細的人。紙鷂扎什麼像什麼,蜻蜓的翅膀幾乎是透的,金魚的眼睛還能隨風翻動,每隻要一百二十文錢,一個月還能賣出個八、九隻,得趕在春天。
他很喜歡小孩子,人也是魁偉溫和的模樣,小孩子都喜歡他。過了時節,他也會拿草扎一些值一、兩文錢的蚱蜢啊,青蛙啊,送給那些蹲攤邊流連的孩子。也會在元宵拿蛋殼糊些小兔兒燈什麼的。最最漂亮的是他拿蛋殼做出來的天燈,點起來飛上天去迷濛蒙的一點紅白,遊走在街巷裡剛剛巧躲過每個小孩伸出的好奇的手來,慢吞吞的一點點浮到屋檐邊,差點撞到時還會略掙扎兩下子。
灰哥兒又再看了會,糊紙鷂的大漢開始收攤了,他便盯上西邊走來的那個賣木炭的擔郎身上。炭是好炭。炭條一根根紮成捆,用稻草包紮起來,結實得根本不能掉落分毫。現在的天氣尚能掙扎,但狠心涼起來,秋葉滿地霜也不過轉眼。九爺哪能說?「宜為魚而織網,勿臨渴而掘井。」
九爺說話起來軟軟的細長調子,「織網」二字總是念不清,聽起來有點兒像是「琢磨」,又好似是「愁夢」。「愁夢」,有愁苦的夢么?夢裡總是好的,滿街滿弄的天燈啦、吹糖啦,連棚子里都是滿的。一伸手,便醒了。夢裡的香氣像還在鼻子底下,催著人餓,催著人起來做事體。人總是要早為自己打算。灰哥兒想衝上去撞下小半根炭條來,如撿起來時候不被貨郎現便是賺了。
他剛欲離身,那賣木炭的擔郎便大聲吆喝起買賣來,滿口紹興話。灰哥兒沮喪的坐回去,紹興的炭最好,但也是撞不碎的。快入冬了,炭也漸漸的旺銷起來,越寒越貴。
城裡人多地貴、住的冗雜,是只興燒炭不興燒柴禾的。要燒柴禾必須到城北教場外的破廟裡,但在三九寒天里出門找弄一次花銷,來回就得半日。誰能擔保不凍死在半路上吶?故而住破廟裡,是不能生活的。除非你有手藝,或是有餘錢。
灰哥兒也想過像那些年長的孩子一樣,在紅白喜事里舉個牌或是撒個紙錢,甚至只跟在隊伍後頭充個數、討封喜錢什麼的。可是那樣的營生,也得你個兒長到大人肩膀那的樣子。這興或得等個三、兩年,又許是五、六年。什麼都不做的話,怕五六年後,沒遇上個大好佬願意捐棺,自家屍連骨頭都被狗刨了。
他亟需要錢。灰哥兒把手伸進衣兜里,還是盤算著自己的家當。常住的那間小棚子里是能不藏東西的,因為一旦被現,是講究公分的。灰哥兒每日里都把所有的家當都揣在身上,其實身上,也並沒有什麼。還有九文三分的碎銀,跟十幾文銅錢。
那三文七分分,是要去當鋪贖棉襖的。棉襖只得一件,夠冷時才穿,怕穿壞脫了。棉襖洗補得連顏色都混一塊了,看不見哪塊青的哪塊墨的,哪塊是前年燈會時撿的小姐的手絹。小姐的手絹是決計不會落給自己的,但偏巧眼疾手快,撿到了這塊亮澄澄的白絹。似乎是補在腋下了吧,隨著個子在長,這地方越穿越緊,去年時一動,就破了。灰哥兒想起來自己過年時,晃這兩支手臂露出兩隻白亮的腋窩滿屋的示威,哪裡還見過這麼鮮白的料作。
剩下的錢,灰哥兒盤算著,十月末的時候他在破廟的土地像後邊藏了半袋子米,再加上這點錢去抓一些黑豆紅豆,湊個四、五件,臘八也能熬粥了。或許棚里的那些小鬼頭會去廟觀討要饋贈,廟裡是年年臘八都有饋贈果粥的。但灰哥兒不想去,去了便按奈不住會想再順點香油錢出來。廟裡的菩薩能不能顯靈灰哥兒不知道,但多少還是有些敬畏或者忌憚,總覺得自己平時討生活的法子,菩薩看了未必喜歡,那臘八粥喝了下去,也是傷肚皮的。
兜里還有三、四塊炭,已經被灰哥兒一早上把玩得不怎麼扎手了。炭塊小得來,同雞蛋比都是客氣。炭是貴的,只能用銀錢換。一文銀錢能買到的,約莫隻身上這些。當然自己兜里的那幾塊,不花錢買;是早上在城西張員外家丟出去的燒過的炭渣里,拼了命從跟幾個同要撿煤渣人手裡搶來的。灰哥兒伸手進兜里,把一塊炭捏在手中撫摸,好像炭裡頭會有暖意透過手的樣子。灰哥兒一失神覺得只有火腿棧前小籠攤里的小籠,形狀大小跟手頭的這塊差不多。
小籠蒸的時候,水煙繚繞。出籠的小籠,又猶如露水般,是透亮甚至在光的。灰哥兒仔仔細細看過無數趟小籠出籠了,每一趟都叫他都如痴如醉。水煙讓後面的火腿棧看起來都縹緲不真,襯得那包子好像神仙變出來的法器,香光四射。偏巧水煙又是溫暖的,有時候灰哥兒會想,近些、再近些,躲進那種馥郁的暖香里,一輩子勿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