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盜畫

「陸」盜畫

橋墩上。灰哥兒見木清流獨自忽仰望忽低頭,一會嘆口氣一會兒又喃喃些什麼,不自主的呼吸粗重。是到了該下手的時候了。但這次並不為了求財,一卷畫的目標大得有些教他毫無把握。他決心聲東擊西。灰哥兒望木清流的錢袋處擲了顆小石籽,只差一點,石籽擦著木清流的玉佩出「叮咚」剔透的聲響;木清流略一低頭時,灰哥兒擦身而過;一伸手,畫便轉到了自己手裡。

灰哥兒一邊想著要小心勿要弄壞了那畫,一邊扭至頭便是一狂奔。他算定木清流轉身總是要些時間。只要他身形稍稍停滯片刻,自己便能衝進觀邊的小弄堂里,弄堂路七岔八轉,不是天天在裡頭穿混熟的,很少能一眼知道哪條死路哪條活路。可偏偏灰哥兒在還差半步便能奔下橋時,猛地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他嚇了一大跳。因為他方才很看得清清楚楚前頭沒人,也絕對不會有人。但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情。偏偏就有個人影不知從哪裡擦到眼前,自己偏偏就撞到了他身上。又偏偏那個被撞的,正是自己偷的那隻肥羊。那幅剛偷著的畫,已經回到肥羊的手裡。真是碰到鬼了。

灰哥兒忿恨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又突然想起自己根本沒看到肥羊使的什麼法術便定在了自己前面。仙術?妖法?惹不起逃不過,惟有討饒。灰哥兒暗嘆一口氣,轉了張笑臉。應該多孩子氣些,讓肥羊有些惻隱之心;又不能過於的少不更事,因為那模樣一看便知是裝的。灰哥兒很快的琢磨完畢這裡頭的分寸,仰起頭,朝肥羊一笑。

木清流是故意的,因為他今天心情好。仕女圖數年苦候一朝到手,連眼前這個小鬼都自己送上門來給他收服。他有些得意的呷了呷嘴巴,微微一笑。人逢喜事福雙至。晌午剛扮時遷取了一幅畫,剛上橋這小鬼就來摸,活該被捉。這叫什麼?不叫作「一報還一報」,只叫作「小偷偷到了賊爺爺」。

自己是留了心,才不曾著了這小鬼的道,但多少心裡頭是有點吃驚的。好快的手。他算是一直用餘光注意著他出手的動作,卻也在手頭略覺一輕后才驚覺畫已經易主。死小鬼不偷錢,卻偏生盯上自己手裡的畫,裡頭雖必有蹊蹺,木清流也一時想不明白。他頭一個反應倒是,「若被堂口裡的兄弟知道心惦惦的畫損在一個才幾歲大的小鬼手裡,那末明遠堂內八堂的盟證,自己也是假的當了。」

能偷是一門本事,他心底甚至還有些眼熱灰哥兒方才那一摸的手藝。木清流從眼縫裡打量了小鬼一圈,個頭只到自己的腰處;臉黃瘦,但輪廓依然是圓的;有些窄長眼睛里透亮出神采,兼之兩鬢的童齊整的梳成兩個細小的總角,真是個好孩兒。良駒難馴。所以他乾脆閉上嘴,只冷冷的以眼觀鼻,不一言。他不怕等。因為他在眼縫裡還是瞥到這小鬼朝著他裂嘴,殷勤一笑。

那邊灰哥兒還落力扯著嘴角,心裡卻漸漸明白不對了。笑沒有用。眼前小老頭的心裡想什麼,自己一點都看不透;但自己的一舉一動,這小老頭怕是明察秋毫的。不然也不會堵到了自己前頭。小老頭子眯著眼,這絕對不是好徵兆。灰哥兒心裡暗罵一聲「老變死」,一邊搜腸刮肚的想著應對的法門。

木清流見灰哥兒臉上漸漸變色,才悠然開口。「九四,有命無咎,疇離祉。『遇客踟躕立,光陰可合輕。』今朝十月七,宜上橋、忌摸魚。」他故意抬著眼半望著天,彷彿那句話是從天際的霞雲里看出來的。手半握著空拳,掂著幾根手指在那裡緩緩掐算,木清流當然不會掐指算命,但裝個模樣唬弄小孩還是不難。他拿餘光瞧著灰哥兒瘦黃的臉已經變得白牆灰般慘然,才慢慢的低下頭來,像剛現眼前竟還立著個小孩。他不疾不徐的說,「張開嘴來,撥至倪看看。」

小鬼聞言就張開了嘴,沒半點反抗。越是精靈的小鬼越是易騙難哄,能想出用輕功身法唬得他一愣愣還編出這麼套說辭,木清流覺得自己真是聰明絕頂。他也就隨意往灰哥兒嘴裡瞥了一眼,乳牙確實灰黃。心下點頭,癩九果真沒敢在這細節上騙他,於是接著按腹本演了下去,「唔,耐個名字里廂,有一個『灰』字。」他看到灰哥兒一下子瞪大兩眼彷彿被一隻鴨蛋噎在了嘴裡,不由心底好笑。他知道自己已經徹底馴服這小鬼頭了。

「嘖,」木清流言歸正傳前,故意先皺了皺眉頭,「剛剛,耐撞痛至倪啘。」灰哥兒閉上嘴不安的看著地上,是禍躲不過。但他又忍不住在心裡卻琢磨起裡頭的關竅。如果這小老頭要興師問罪,決計得挑自己偷畫的大頭先說,既然避重就輕,自己定然還大有活路在。一旦想通這點,灰哥兒立刻打起十二份精神仰起頭笑著答,「回老爺的話,灰兒勿是存心的。」童音脆爽,一字一句都像水滴敲在上好瓷碗里的聲音。木清流見他嬉皮笑臉,立刻板起臉道,「聽耐講至,倒像是倪是存心的啘?」

灰哥兒腹誹了兩句,但既然認定了木清流定會放自己一馬,反倒答得流利,「回老爺的話,千錯萬錯、全是灰兒的錯。灰兒方才是一時心急,才會得……」他故意拖著聲音不說下去,一邊又偷偷打量著木清流,似是篤定木清流並不會拖他見官重罰。

木清流皺皺眉頭,這小鬼見風使舵反應太快,敢情方才自己的戲文都唱到醋坊橋底下去了。他點著頭應承下來,「哦,『方才是一時心急』嚜,現在耐的心還急至勿急哉啘?」他伸出小指頭在耳廓里象徵性得掏挖了幾下,作洗耳恭聽狀。「耐的心一急就撞至倪啘,倪到現在心口還是別別跳的痛啘,耐現在心是倒是勿急至哉。倪索性立牢哉此里,看耐先走,看耐還能勿能撞倒倪的心口?」

小鬼頭這次笑不下去了,那老變死不像是鬼,卻偏偏活見鬼似的結結實實撞到了他身上。灰哥兒實在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有低著頭不說話。木清流呼出口氣來,他又佔在了上風,「好至!老話有講,『事不過三』。倪今朝至就再給耐兩次機會,定定教心朝前頭走,勿要再撞著倪的心口啘。」

眼見木清流笑得篤篤定定,灰哥兒習慣的眯起眼想了想,才堆起笑答,「灰兒勿敢。還是請老爺先行上橋,灰兒慢慢教跟至後頭,總是勿會再撞著耐的?。」木清流皮笑肉不笑,應著他的要求邊舉步向前跨去。這小鬼不錯,已經看出了關竅;但看出又如何?不會輕功再機靈還是躲不過去。

灰哥兒見木清流伸腿邁了半步,疾回頭便足狂奔。才兩步,「嘭」的一聲撞在一樣東西上面,不軟不硬,正是木清流這大活人。「嘖嘖嘖,合和著事要成雙,眼見得這可是第二趟哉。」木清流眉開眼笑。灰哥兒心知是吃了啞巴虧,卻不服氣,暗暗跟自己較勁道,嘴上卻還應承,「回老爺的話,灰兒下一趟,定會倍加小心的?。」木清流作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點頭默許。見到灰哥兒盯著他的腳,又裝模作樣的往前跨了一步。

灰哥兒仔仔細細的看著木清流的腳,心中暗自尋思,「方才的兩次倪凈顧著奔則,低著頭勿有看清楚介老變死究竟是『嗖』地竄過來的還是就介么憑空出現的。但勿管哪能講,介老變死腳程定然快,倪靠奔定是奔俚不過。不如現在看定俚往前走三步,倪便即刻回頭不動,睜大著眼睛俚究竟是哪能冒出來的。倘若是真正碰到個神仙,倪得千方百計求至俚,教會至倪這一招,將來好保住性命;若俚只不過是奔得快,待倪看清爽至了戳穿俚,便教俚不能再誣倪撞至了人。」

那邊木清流耳聽八方,感到灰哥兒並無動響心裡便略猜到了七八分。故意又往前多走一步,又提腳跨出半步,他聽到那小鬼深吸口氣的時候不由心中一笑。灰哥兒猛然轉身還沒來得及瞪大眼睛,就覺得半個身子都撞在了一個人身上,那種淡淡煙絲熏香混雜的味道,不用看也知道自己三次都撞在了木清流身上。灰哥兒怔在當場,不知道該沮喪還是駭然。

木清流的口氣依然波瀾不驚,「要命至哉?耐拿倪當作個啥,一趟趟的撞上來也不嫌鄙頭撞至昏啘?倒教倪幫至耐一趟趟介數得清爽。」灰哥兒像是被木清流一言點醒,腿一軟就仆跪在石階上,根本顧不得石板的稜角抵在膝蓋上生疼。想也來不及想就叩下頭去,「咚咚咚」的一連三五下。「神仙爺爺在上,灰兒倪有眼勿識泰山……但求神仙爺爺教至灰兒介門仙法……灰兒倪來世願意作牛作馬,但憑神仙爺爺的差遣。」

木清流蹲下身來,「來世啘,耐年紀還小,要等到倪的來世一等要等多少長介的辰光?」他信手用拇指剔了剔剛才掏耳洞的那枚指甲,「算哉、算哉!倪也勿嫌鄙耐哉、耐也勿要等至來世啘。」灰哥兒停下叩頭,仰起的臉有些狐疑。木清流在他腦門上給了個栗子道,「停啥停??」灰哥兒得翎又一連叩了幾個頭,木清流才說「夠至、夠至,」一把扯起了灰哥兒道,「勿要在觀前街上現世?。」

灰哥兒被木清流拉起,便就跟在他身後不走了。木清流見他亦步亦趨,不由好奇,「耐就介樣子跟著倪跑哉,勿用事先回去交代?」小鬼頭這次居然改了語氣,只答了兩個字,「勿用。」木清流想了想又道,「耐阿曉得,倪實際勿是個神仙。」總歸瞞不住,不如早說。灰哥兒並無甚大反應,只是隨口應了聲「唔。」「耐已經曉得至哉?」木清流覺得不可能。灰哥兒咬了咬上唇,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勿曾。」

「介耐還跟至倪跟叻個起勁?」灰哥兒停下腳步,定定望天,在他小小的腦袋裡,木清流的本事已經大得同神仙差不多了。他只是答,「方才神仙爺爺讓灰兒叩頭,灰兒心裡也數明白的。勿多勿少,剛剛好是九隻。」「唔?」木清流也不走了,倒想看看這小鬼的說辭。

灰哥兒眼裡流露出期盼,晶亮閃爍。「戲文里廂講,叩九隻頭便是拜師。灰兒年小識淺,勿曉得說戲的有勿有講亂。」木清流不得不頷,「戲文講的勿錯,確是有此一說。」灰哥兒雀躍的蹦起,轉眼麻利的又跪倒在地,「師父大人在上,請受灰兒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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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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