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紅蕖別館
紅蕖別館,綠槐高屋;簾卷南薰,天容似沐。
幹將坊的這間宅子頗有些年頭了,只見大樹參天高牆斑駁。灰哥兒平時並不愛在這裡過多流漣,畢竟牆頭太高;槐樹高大,止單種在裡頭;牆角磨而不損,莫說是牆洞,就連牆根邊草都見不得有一叢。左右並無他宅,最近的只有巷口兩、三爿觀前街那些攤販們築來歇腳的棚戶。這間古宅里的動靜是從哪裡都見不著的;但偏生這宅子便兀自靜謐的矗著,並不妨害路人也引不起多少關注。
門額上就提著「紅蕖別館」四個字。額是半舊的,絕說不上新,也不見得陳淳,毫無古樸蒼勁之感;極普通,亦不醜得引人側目。題的字不大不小,不見鋒芒;圓俗而不靈動,呆板卻又難詰粗鄙。在人看來,這字或是這額都是可有可無的;不會有人多停半步去注意這些字,似乎這塊匾額存在的意義不過是讓路人更輕易的忽略這扇門,這間宅子。
卻是間大宅。姑蘇都鮮見這樣大的宅子。堪與之比較的,北邊有個獅子林,再北邊有個拙政園;而更南邊些的地方,有個滄浪亭,另有個網師園。俱都是鮮亮的大宅院,裡頭住的非富即貴。而這一間,鬧中取靜不奢反陋,索性靜得似不存在一般。
灰哥兒悶著聲跟著木清流走到宅子大門前,吸一口氣不敢進去,又往後倒退幾步,仰著頭想看得更真切些。如果說白天這裡只是冷清的話,夜裡頭就靜謐的惹人惶恐了。他不記得這宅子的具體模樣,只記得夜裡頭同幾個玩伴推搡著比誰膽大走過這條巷子。棚戶前奔走著幾條覓食的齜牙凶狗,蘇家的小鬼一腳踏斷了根落枝,引得宅內傳出來陣陣尖利的鳥叫。
可現在,光天化日。宅子就這樣安安靜靜的,死板中立,且面目模糊。木清流將灰哥兒領到「紅蕖別館」門口;手一推,門自開了。這門竟然是一推即開的。檻高腿短,方拜了師灰哥兒不敢就這樣竄躍過去;吃勁作體面的剛跨過一半,木清流在那邊俯身關照說,「跟至倪進了里廂,耐要記得先拜堂口。」
灰哥兒跟著師父,眼見就能自正門大搖大擺的踏進這樣座誰都見不著裡邊有些什麼的老宅子里,訝異欣喜得有些思緒不清。他竭力剋制著心頭的亢奮,使勁想著「拜堂口」究竟是哪樣回事,腦子裡偏只浮出那段紅綃與崑崙奴的評話。他是真正喜歡這段子。裡頭的紅綃是個伎人,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紅綃嬌俏得沒法去說,她看上了一個漂亮的公子,於是崑崙奴就帶著紅綃去找那個公子,紅綃同那公子便「成雙雙、作對對,是一雙鴛鴦賽似仙。」
這是灰哥兒以前自己總結的。但崑崙奴後來是怎個樣子,他就不很明白。不過還是有許多一聽便明白的,譬方說俏麗的小姐總是會歡喜上漂亮的公子;又譬方說崑崙奴拿鏈錘殺人作了俠客,俠客是為了人間的不平之事,可以為了小姐去生去死,小姐卻不一定能為得了他了。自己要當俠客,便不能夠當那被人救命的漂亮公子。但是當俠客上算一些還是當那漂亮的公子上算,他倒是真正算不來。
灰哥兒一條腿還擱在門檻上就是放不下落,「當俠客是當個好人,但是要當個漂亮公子才能夠同紅綃拜堂。這、這、這,實在難煞倪哉啘!」驀地想起來「拜堂」是怎麼回事,灰哥兒都被自己嚇一跳。「先要拜堂?」他還擱在門檻上的一條腿一下子就縮了回去:木清流身長腿短,要養出個女兒來,怎可能似紅綃這一般嬌俏?為了學這木清流這一身本事,俠客當得成當勿成還是未知,這漂亮公子倒已是萬萬當不成了。灰哥兒心裡憋屈,難怪九爺從前愛說「福什麼,禍什麼的」,好的事體不能都被自己一併佔盡。
木清流見灰哥兒杵在門檻上呆,蹙了蹙眉,語氣有些催促,「拜堂口嚜,介是規矩。」平日聰明面孔,臨用時露出笨肚腸。「介是要拜新婦啘?」灰哥兒瑟縮在門檻前囁嚅著問出了口。「哪裡去尋新婦啘?全全儘是光棍漢!去去去,將衣服拾掇整齊了。」木清流頗有些不耐,回頭看牢他道,「倪念一遍,耐聽一遍。能背出至多少便算作至多少。」
灰哥兒吐了吐舌頭鬆口氣,又慌不迭的點頭。九爺長誇自己過目不忘雖有些虛空託大,但聽下一遍來總也能背得**不離。這是入師門后的第一樁功課,自當抖開渾身解數落力記下。木清流背過身去,一邊朝里踱步一邊念得緩慢,聲音也壓得低了;但似乎並非是懼人聽到,只是習慣成了自然。
「一舉紅花大令下,滿堂哥弟廷根芽。今出開山非戲耍,猶如金殿領黃麻。只為滿清興人馬,無端搶我大中華。揚州十日慘遭殺,嘉定三屠更可嗟。把我人民當牛馬,視同奴隸毫不差。馬蹄袖又加馬褂,涼帽綴成馬纓花。本藩聞言喉氣啞,率同豪傑奔天涯。權借台灣來駐紮,金台山上飽風沙。今日結成香一把,勝似同胞共一家。萬眾一心往前殺,聲搖三月起龍蛇。不怕滿虜軍威大,捨生忘死推倒他。還我江山才了罷,補天有術效神媧。人生總要歸泉下,為國捐軀始足誇。戰死沙場終有價,將軍馬上聽琵琶。爭回疆土功勞大,流芳千古永天涯。奮我精神秣我馬,勇往直前莫呼嗟。」
木清流念完頓了一頓,「全都記得的嚜?」「唔。」灰哥兒含混的應著,只覺在心裡多念一遍好一遍。等默背出八、九成了,才幡然省問,「記是記得。卻不知介是?」「『金台山,開山令』。」木清流站在一隻空鳥籠前,雙手背在身後,灰哥兒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微微聽到幾下振翅的「撲撲」聲,鳥籠的門剛巧被木清流的身子擋了。
「哦。」灰哥兒應道。那種答法講不如不講,他能聽懂的不過是諸如「口訣」、「蔽密」之類潦草的回答,還能從中判別一下是否重要;「金台山開山令」就這麼六個字,實在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心思全在被木清流檔去的那半隻鳥籠上,那籠門究竟是不是方才被木清流打開了;或者說,方才木清流是否放了一隻鳥;以及,他為何放鳥。
正想著,冷不丁被木清流問道,「識得字嚜?」灰哥兒抬頭方見著鳥籠后兩三步的圓柱子撐著的是一進高屋,正是平日里能遠遠望著檐角的那棟。瓦很舊,似有些灰褐色,或許原是紅牆綠瓦,但都看不清了。柱子勉強能算是紅色的,久不漆了,有些剝離。堂前橫著一塊高匾,藍底金字,藍的有些灰沉,金色也暗得失色;但三個大字卻蒼雄有力,書的是「明遠堂」。
「遠」字筆劃多很難識,灰哥兒認不得,只照著匾上認得的念了「月、日……明,明啥個堂?」木清流是隨口問的,倒不想這小鬼竟真能識不少字。「明遠堂。」他答著就想起癩九言詞間那種既酸且傲又卑躬屈膝的勁道,嗤之以鼻,伊還真夢著自己能中秀才哩。
灰哥兒跟著那臭老頭久了,多少也染著點那破脾性,還在那一遍遍的咀嚼,「唔。袁,——遠。明遠堂。」他搖頭晃腦的重複著,像極了籠子里的八哥。木清流在他後腦輕敲一個栗子關照道,「等歇進去至,問耐啥、便答啥。頭嚜也叩過了,耐就是倪入了門的弟子,耐阿曉得?」果是被這個栗子敲得回神了,小鬼頭忙著點頭哈腰的應和,「曉得的,師父。」
木清流橫眼看著他,灰哥兒被他看得低頭訕訕問,轉口問道,「還有那『分我精神,是摸哪一個的馬?』」「秣我馬。」木清流隨口答道,又覺得身為師父,則得有些釋疑解惑的擔待,便又解釋道,「『礪兵秣馬』的秣馬。」居然連最後一句都背出了,小鬼還記得真快。灰哥兒應聲眨了眨眼,木清流瞧著他的神情暗誹一記「鬼頭鬼腦」。
卻不妨多解釋幾句,「此詩為家師所作,言簡意深、琅琅上口,為的便是能勞苦百姓都能聽得個明白,面對滿虜時,修我戈矛、同仇敵愾。」灰哥兒聽得似懂非懂,依舊是點著頭,心裡則盤算著師父的師父,那該是喊「太師父」還是喊「施主」。那小腦袋裡的東西多半是靠道聽途說或者彈詞評話里來的,也不怎麼搞得清為何和尚尼姑管人喊「施主」,喊太師父也是喊「師祖」。但一想到踏進這屋裡將見個雞皮鶴衣袂飄飄的神仙,灰哥兒立馬有了十二分的精神。
灰哥兒吸一口氣昂頭挺胸的的跨進屋子堂,卻立刻兩腳生根似得再難往前邁出一步。他狐疑的眯起細眼,在腦中飛快的想著,但還是盤算不過來。屋裡連帶上自己,統共九人。零散散的在那裡或坐或站,倒也差強不讓這偌大的廳堂顯得格外空虛。灰哥兒自知年小識淺,本忖是不曾見識過幾個蘇州的人物,可這一屋子人,他竟都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