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班主任是語文老師,也教其他課。在他們學校,語文老師也教數學,數學老師也教語文。每個老師都可能兼做音樂老師畫畫老師體育老師地理老師。學校什麼器材都沒有。體育課就是兩腿兩胳膊,音樂課就是一張肉嘴,畫畫課就一支粉筆。地理課就是一本地理書。
班主任的主業是語文。
以前班主任都懶得提問她。嫌她說話難受,又耽誤時間。有一次提她背列寧那一課,她吭吭哧哧地背了十幾分鐘都沒背完。他厭惡地讓她停下,也不讓她坐下,就那樣讓她站了一課。
讀作文事件之後,他開始笑眯眯地每天都提問她。直到她在課堂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就笑眯眯地罰她站。
特別是作文課,一定會變成對她的大批判。這時候班主任經常眼露凶光。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寫什麼他都大罵她胡說八道,毒草,反黨反社會都出來了,甚至威脅會進監獄,總會夾上一兩句有娘生沒娘教。
後來,她就不寫作文了。其他作業也不怎麼做了。
班主任就不罵她了,非常愜意地看她,查到沒她的作業就笑眯眯地在全班宣布,最差的是趙寧同學。
……哦,又是趙寧同學。
……唉,還是趙寧,趙寧同學真是一心一意啊……
然後班主任笑眯眯地讓她罰站。一站就半天。
遇到姥姥的時候,班主任也很開心地告訴姥姥:您家外孫女很乖,就是不做作業,啥都不做。
姥姥回來說她,她沒哭。也不說話。
姥姥這次沒大嗓門罵她,嘆了口氣說,傻閨女,你好好上學,以後還可能活個人樣。你這樣下去,以後我死了你怎麼辦?
小寧突然大哭起來,抱著姥姥說,姥姥,我、我學習,我、我好好上、上學……
多少年以後的詩意屬於全人類。不只屬於馬爾克斯。馬爾克斯只是把他自己的詩意以他的方式呈獻給了全世界。多少年以後,我們總能以遙遠的詩意感動自己。
多少年以後,小寧回憶起來,她口吃的惡化至少有三個時期。
開始學口吃被大大打暈到被娘狠罵又抽耳光是第一個階段。大大娘讓口吃在她大腦中形成固定的條件反射,像巴甫洛夫那條狗一樣。其他孩子一樣學口吃,卻沒真的變成結巴,是因為父母沒有刻意讓他們改正,不在意反而形不成條件反射。而她父母太過暴躁,打罵之下不斷加深大腦的映射,在兒童大腦發育階段直接影響了大腦發育,某部分形成畸形發展,到這種狀態,口吃基本就不可逆了,因為器質性的損傷已經形成。
第二個惡化階段就是小學的班主任。上大學之後她開始了解成年人的心理,班主任雖然是個小人,卻是個精通心理的人,應該是善於揣摩人的心理。精通心理與小人並不矛盾。這個班主任應該是發現了她寫作上有點優勢,是有點優勢,她一直不認為自己哪方面有天賦,只是比當時其他孩子好一點。她整天不說話,自己亂想,心理似乎豐富一點,就那麼回事。但卻激起了班主任的嫉妒。這個班主任對誰都妒嫉,但又夠無能,只會從精神上繼續折磨她,讓她喪失學習的興趣。不斷提問她就是要讓她口吃更嚴重,那就更沒有什麼前途。班主任家在姥姥家附近,他非常清楚她的經歷和口吃的原因。她不知道是該恨他還是要感謝他。第三次惡化,就是初中。這一次從幾乎從精神上徹底摧毀了她。讓她經常想到死。而死也已經沒有意義。
幸運的是,第二次惡化后不久,班主任因為沒有能力教四年級的語文和數學,不能跟班了。她終於擺脫了一個對她充滿惡意的小人。多少年以後,她回憶起來,這個班主任不過是對她充滿惡意的小人中的一個。生命中還會有很多。
正是:惡運連連看,小人處處有。
她明白這種小人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鑽出來,莫名其妙地對她圍追堵截,到處敗壞她的名聲,編造她的謠言。後來,她也習慣了。每當此時,她就對自己惡狠狠地說,別落在我手裡!似乎她有能力收拾他們似的。
新換的班主任也是語文老師,雖然對她不會非常好,但不是那種小人。後來新班主任還對她很青睞,讓她做了副班長。就是因為她的作文好。新班主任似乎看不慣老班主任,整個小學就五個班級,教師也就五六個,辦公都在一個大房間里。小寧還清楚地記得,辦公室是唯一一個有門也有窗的房間。門可以上鎖,窗是玻璃窗。新班主任的位置就在東邊的後窗邊,四年級的教室就對著他的窗戶,他經常打開玻璃窗,讓蹲在附近背書的學生叫其他學生去辦公室。新班主任很少打學生,不像舊班主任對打人有變態的嗜好。叫學生去辦公室一般是去背書。
他早就知道小寧作文好,只是對舊班主任他不好說什麼。舊班主任的為人作風他很清楚,只是一個莊上的,都是民辦教師,誰又能指責誰什麼?所以小寧一到他手裡,就被他暗裡當好苗子培養。小寧也沒讓新班主任失望。作文好就帶動語文好。語文好似乎也帶動數學好了很多。小寧就很正常的做了兩年副班長。
此時應該是她小學階段最輝煌的時刻。
這兩年直到小學畢業,校長兒子都不怎麼敢欺負她了,因為她是語文老師的紅人。校長兒子還是班長,小寧成了副班長,兩人還成了班級管理的合伙人。
她的結巴也好了很多,正常的回答問題似乎沒大問題了。但平常說話還是那樣。只是學習好,就自信了不少,經常能不由自主地不結巴。一注意就會結巴起來。
能對她加以慧眼,也並不意味著新班主任就是大好人。他也是農村的民辦教師,也有自己的小九九。這個班主任讓她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不準學生們看數學和其他課的課本。早自習第一節是自由朗讀課,大家都大聲地在教室里或者校園裡的任何角落裡背書。班主任時不時會來檢查,只要看到有人念數學或地理,馬上搶過去撕掉。撕掉還不過癮,還要把撕碎的數學書用繩子捆好,掛在黑板的上方「示眾」。這下大家都不敢看數學了。
有一次小寧正在背數學公式,語文老師突然進來,嚇得她趕緊把語文書壓在數學書上,大家都在這麼做,語文書擺在桌上,隨時當掩護。不想語文老師又提她前面的一個同學背書,把那同學的書拿起來,看著書讓同學背。小寧一看老師手裡那本書嚇了一大跳,原來那本語文書後面就是一本數學書,如果語文老師一合書,就會發現欲蓋彌彰的數學書。小寧嚇得氣都不敢喘,她的書也是這種欲蓋彌彰的狀態。幸好語文老師只是眯著眼看著打開的那課本,沒做其他動作。
後來回憶起來,她不覺得這個老師壞,也不算是小人,反而覺得他有點可愛。後來,她還因為作文在學校里比較出色,代表學校去參加鄉里的作文比賽。而帶隊的,就是以前那個陰險的班主任。
不再是他的學生,陰險的舊班主任倒突然變得很溫和,像平時在莊上看到姥姥他們一樣,笑笑的。他騎著一輛破舊的永久自行車,前面坐著比較瘦小的她,後面坐著一個醜醜的三年級的女生。小寧側坐在前杠上,就一直在班主任懷裡。班主任每句話都溫柔有加,小時候大大也這樣帶過她,可從來沒這樣溫柔過。看到他這個樣子,她真的想不出他以前在作文課上拚命罵她的樣子,還有他看她時眼中的凶光。還有他經常在班級里咬牙切齒地擰男生的耳朵。
不過後來她還是想明白了他眼露凶光的一點原因,一起去參加作文比賽的,還有這箇舊班主任的兒子。比她高一級,名字她一直記得,叫黃智,他有著一個大大的圓圓的腦袋,從小都是他們那一片的絕頂聰明的孩子。那天他兒子自己騎著一輛自行車,還不夠高,騎在杠上,屁股就在車前杠上晃來晃去。他對自己的孩子非常地慈愛。他們要到十幾里之外的鄉中學去比賽,班主任小心地不騎太快,他怕他兒子累著了。她都妒嫉了。
那次作文比賽他們都沒得獎。他們只會模仿,就是同學間鬧矛盾碰壞鋼筆再和好之類。經過班主任不斷地打擊,她再也不敢寫那些胡思亂想的東西。不過在他們學校,小寧的分數還是最高的。
多少年以後,她回憶起來這段挺讓驕傲的往事,她還是苦笑:還是沒什麼天賦。
多少年以後,她成了上海985高校的副教授。她回到姥姥那個莊子。
她看到了往年的那個班主任。頭髮幾乎全白了,背駝得更厲害,二十多年過去,他應該60多歲了,看到她,他還想溫和地笑笑,但卻是斜著眼看她。她早已今非昔比。她一下就感覺到他的思緒又回到了那些暗無天日的作文課,那卻是一個小市儈的惡毒的發泄之所。那樣的市儈式小聰明並沒摧毀她,也沒給他自己的生活帶來多少起色。他不過仍然是那個市儈,只是那個市儈。他對鄉里鄉親笑臉相迎,婚喪嫁娶這些幫忙的時候也會出現,並不是他善良,而是他要根據家族的規則來做事,人活著需要鄉愿來支撐平時的鄰里關係。他無償幫別人的時候心裡想的是,他也需要幫忙的時候別人也會一樣來幫他。
她微笑著,說了句,大叔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