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妹妹的死是意外。
妹妹的死是必然。
妹妹是小寧很多年不敢想及的恐怖經歷。
妹妹是第二個孩子。大大滿心期待著是兒子,誰知還是個女兒。這讓他很沒面子。大高和二叔三爺爺這些長輩們看到大大就笑嘻嘻地說,也喜也喜。碰到富民那樣的愣頭青,就直接說,邦叔要賺了,兩份彩禮。一個賺十萬,兩個就二十萬。大大就大吼一聲,滾你個驢吊日的!奶奶也很失望,整天念叨,沒用的東西,生了有啥用,你要斷子絕孫了。爺爺的臉色也很難看。
大大每次從外面回來都會打娘,嫌娘沒本事,一生就是兩個女兒,讓他在誰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娘和大大打成一團。娘說問過了計劃生育幹部,生男生女是男人的問題,和女的沒關係。大大更生氣,把娘往死里打,娘就逮哪咬哪,大大身上到處是牙咬的傷口。
大大因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被罰款一千塊。那時的一千塊,是城裡人好幾年的工資。大大這下一輩子翻不了身。大大就更恨娘,也更恨這個妹妹。打起妹妹來比打小寧更重。小寧結巴得越來越厲害,離大大越來越遠,大大反而懶得打她。只瞪一眼,小寧就深身哆嗦著走開了。妹妹還小,很纏人,一不小心就被大大一腳踢個跟頭。娘就在旁邊很冷地聽著小女兒撕心裂肺地哭。說,反正是你的閨女,踢死算了。
大大吼道,我怎麼知道是我的!
娘臉色變了,你不信你把她殺了吧。
其實,妹妹一定是大大的種,看妹妹那和大大一模一樣的寬下巴,就一定是大大的。她自己也有一個一樣的寬下巴。只是大大不願面對一切,似乎說孩子不是他的他就能推脫無後的責任了。
大大不說話。娘又說,實在煩她你就把她隨便扔到哪兒去。
大大又吼道,不要你管!我這一輩子都死在您娘仨手裡了!
娘冷冷地說,你活該!
大大站起來,竄過來就要打娘。娘冷冷地看著大大,你打死我試試,你以為你行的事我知不道!
娘的眼中閃著可怕的光。大大第一次愣住了。蹲了下去。
過了半天,大大轉一圈回來,就又滿血復活了。但大大似乎那幾天不太敢打娘了,娘一瞪眼,大大就退下去了。但大大憋得嗷嗷叫,就更狠地打小寧和妹妹。
小寧學乖了,像不存在一樣,能不發聲就不發聲,反正她結巴越來越厲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在家已經像空氣一樣,經常在一個角落一呆就是大半天。而妹妹太小,一點小事就要哭。大大聽到了就揪過妹妹又踢又打。經常是妹妹躺在地上抽搐。小寧嚇得氣都不敢出,也不敢去看妹妹怎麼樣。她就儘可能多找活做。出去割草餵豬餵羊,要麼出揀樹枝樹葉回來,曬在院子里,幹了就能燒火做飯。她每次小小的身影扛著滿滿的一筐樹葉或草回來,大大的臉色才好看一點。小寧更賣力地幹活。她的存在此時還有意義,就是不停地幹活,證明自己對這個家還有用。
而妹妹就很慘,她才三四歲,正是只知道哭和玩的年齡,卻面對著大大最殘酷的打罵。
妹妹整天被打,渾身是傷。一到夏天,小寧就能發現妹妹頭上臉上胳膊上腿上胸腹間和背上都是傷。青一塊紫一塊。她還發現妹妹的一根腳趾是翻過來長的,她仔細看,實際是那根腳趾斷了,應該是被大大打倒后又一腳正好踢在了她腳趾上,自己硬長好后就那樣了。小寧看得渾身一陣又一陣寒意,家裡沒人,她抱著妹妹痛哭起來。妹妹傻乎乎地什麼都不知道。還摸著小寧的頭髮說,姐姐不哭,姐姐不哭。小寧說,命苦的妹妹,你少哭少鬧點,聽話好不?那樣大大就不生氣,就不打你了。妹妹說,我不鬧,我不鬧。她抱住妹妹使勁地哭。妹妹幫她擦淚。她邊哭邊想,希望妹妹能夠正常地長大。她實在無力保護妹妹。她自己的將來,她不敢想。
她挎著滿滿的槎子從外面回來,直到柴禾垛旁邊,倒下從外面揀來的樹枝和樹葉。這時,她在柴垛下看到了一隻瓶子的尾巴,黑褐色。憑她的經驗,瓶子里是樂果。一定是大大和娘塞在柴禾垛下面的。
農民沒有安全意識,經常在農藥用過後,剩下的塞在草垛底下。
大家都知道草垛下經常有農藥,就有人動點小心思佔便宜。小節花了不少錢娶了個老婆,比較漂亮,老婆的脾氣通常和漂亮程度成正比,所以小節很怕老婆,整天想辦法討好老婆,要證明自己有能力,但他又實在沒能力,就到處偷東西回去討好老婆,就包括這些農藥。這個小節就是知道這一點,才經常偷農藥。結果一次偷了助壯素,助壯素一般是打在棉花苗上,讓棉花長得又粗又壯,增強抗倒伏能力。小節當成樂果來用,用量超了好幾倍。結果造成他家的棉花比別人家的矮一半。誰從他家棉花地邊走,誰就記起這個笑話,都要開心地說一遍。大家見了小節,都要問他:你家的棉花怎麼那麼矮?小節就尷尬地笑著:去,它愛咋長就咋長吧……
小寧看到了農藥,心裡咯噔一下。她有個不好的感覺。這個雞犬不寧的家,會因為這瓶葯更悲慘。會不會是自己?她不敢想。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撐得住。有一次,妹妹在院子里,翻騰到柴禾垛這邊,看到了柴禾下的黑瓶子,拿來出玩。小寧嚇了一跳,搶過來說,別動,這是葯,人喝一點就會死,鼻子眼耳朵都往外出血,很嚇人的!妹妹嚇了一跳,傻乎乎地說,姐姐,我不喝,它肯定很苦……
真想死的人喝了葯不會到處跑。她親眼看到過莊子中間那個二蘭喝葯。那天,她正在大水塘邊玩,卻看到二蘭瘋子一般竄出來,跪在大門口幾個老人面前,一邊哭一邊瘋狂地磕頭,嘴裡哭叫著,大嬸我對不起你,奶奶我對不起你,我喝葯了,我就要死了,我全對不起你們。又對著堂屋,爺爺,我對不起你,我要跟你一塊去了。
那個姑娘有20多歲,長得算得上漂亮,細長臉,一雙水汪汪的細眼睛。每次小寧看到她都很羨慕,覺得她像神仙一樣,自己能像她一半也好。她很希望能和她說上一句話,但總是不敢,像後來的粉絲對偶像一樣仰慕。她居然喝葯自殺!小寧不敢過去,渾身發抖,看著那個漂亮的姑娘在地上磕頭打滾。一會衝出來幾個男人,把她塞進一輛平板車,拉著到集上去搶救了。聽說要往嘴裡灌肥皂,甚至要灌屎尿。她想想都想吐。這時邊上四爺爺對三奶奶說,看吧,不行好,出事了吧。三奶奶小聲說,這閨女也是命不好,喜歡個長得好的男的,是個二流子,還是流氓,家裡不同意,現在又懷了孕,沒法子了……四爺爺說,男的好看,那還有譜嗎……大河在旁邊說,啥人啥命,她長得也不孬……
小寧聽著這一切。仍然渾身發抖。
這個姑娘救回來。幾天後,小寧又看到她,臉上仍然笑嘻嘻的,還是那麼好看。但她想不到妹妹那樣一個不到五歲的小孩也會喝葯。
妹妹畢竟太小,挨了那麼多打就記不住。像小寧就從來不敢碰大大的東西。也不敢提任何要求,她七歲了還沒機會上學,村裡來做工作,大大說沒錢。娘也不管,小寧就只能在家那樣膽戰心驚地能做多少活做多少活。而妹妹快五歲了,什麼都不會做,還不長記性,大大打得再狠她似乎睡一覺起來就忘,仍然調皮。
多少年以後,小寧想起來妹妹的反應,很懷疑妹妹是被爹打得大腦受了損傷,幾乎不發育了,智商停留在三歲的水平。
這次妹妹犯了個不可原諒的大錯。大大無聊了會和人一起去看玉石,有一天買了個據說是翡翠的煙嘴。大大經常抽八分錢一盒的火炬煙,為了配這個煙嘴就要抽兩毛三一盒的麗華煙,說是抽火炬沒面子。一天,大大出去了,妹妹偷偷地去拿煙嘴玩。大人越寶貝的東西,妹妹越好。湊著妹妹的憨大膽,小寧也走過去看了看那件大寶貝。煙嘴挺好看的,白底上有些綠絲,像年糕一樣半透明,頭上被煙熏成了黃色。小寧很緊張,叫妹妹不要動,不然會挨打的。妹妹不聽,說我就是看看,不會弄毀。小寧緊盯著妹妹。妹妹在手裡玩了一會,放嘴上又吸又吹,吹不響,氣呼呼地說,還不如哨子好玩。拿手裡,看上面都是口水,就捏著一頭甩甩。
小寧更緊張,叫道,小心,二妮,別摔了!
已經晚了。妹妹最後一個狠甩,翡翠煙嘴飛了出去。
家裡堂屋的地面和其他人家一樣,都是黃土的,很少有人家捨得輔磚,地板更沒有,都是直接拿黃土夯平。要是剛做的地也好,會很軟。但他們家的地至少年紀大過小寧,8年以上總有的,已經被踩得很硬,北方空氣乾燥,地面已經變成了近於白色,這地面已經和磚石差不多硬度。翡翠煙嘴狠摔在地上,變成三截。妹妹嚇呆了,站著不動。小寧也嚇傻了。她們從大大對這個煙嘴的愛惜程度上看得出來,這個煙嘴會比她們的命重要。兩人都嚇得動也不動。妹妹看著地上的煙嘴,喃喃道,這咋弄,這咋弄……
小寧嚇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等大大回來怒氣衝天地嚎叫吧,到時拿刀殺人都有可能。
時間一點點過去。妹妹仍然獃獃地站在斷成三截的翡翠前面。小寧就站在門口,也不敢動。好像努力維持犯罪現場就能減少懲罰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小寧腿都站木了,院子里梧桐樹上的麻雀叫聲震耳欲聾,空氣發出嘶嘶的鳴叫,院子外傳鄰居家的巨大的切菜聲,富春娘在雷鳴一般大喊富春回家吃飯,東邊傳來響徹雲霄的狗叫聲,西邊小榮家的山羊不時發出三眼銃一樣的咩咩聲。每一個聲響都讓小寧的心臟猛地收縮,胸膛里像空了一樣難受。而妹妹還做夢一樣站在那兒。
大大終於回來了。小寧聽到大大的聲音大象一般遠遠地走來。大大的心情不錯,聽得出在開心地和一個人告別,進了院子。一頭怪獸的腳步聲近了。小寧心跳更快,心臟咚咚地發出巨響,卻又一陣輕鬆,結果總算要來了,馬上又心提到嗓眼,不知道大大這次又會怎樣歇斯底里大發作。
怪獸再慢路也會走完,何況從院門到堂屋門也就二十幾米。大大還沒進門,看到倆姐妹的樣子,奇怪地問,你們倆在幹什麼。
今天他心情不錯。小寧覺得多半是因為那個翡翠煙嘴。大大臉上還有點笑。小寧不敢說話。大大哼了一聲,走進屋,一下愣住了。然後,像炸魚的□□包爆炸一樣一聲大吼:這是誰弄毀的!震得堂屋桌上的碗發出一聲刺耳的迴響。
大大回頭看看小寧,小寧嚇得往後退,不、不、不是我……
大大對著妹妹又大吼:是不是你!桌上的碗又發出一聲刺耳的迴響。小寧的耳朵嗡嗡地響個不停。
妹妹嚇得緊盯著大大,說,我不是特意的……
大大大吼一聲:你知道這個煙嘴有多貴嗎?賣了你們都不夠!
小寧聽到桌上的碗又發出拐個彎的「縈」地一聲巨響。然後她看到妹妹一下倒在地上。她不知道妹妹被大大打在了哪兒,大大擋住了她一半視線。妹妹大哭著,也不辯解。大大又大吼地一聲,你個喪家的□□兒妮,你有臉哭!上前一腳踩在妹妹的肋上。小寧似乎聽到了清晰的木頭斷裂般的聲音。妹妹登時哭得喘不過氣來。
大大氣沖沖地走側間,去翻找什麼東西。一會出來,手裡拿著一根繩子,看看哭得仍然喘不過氣來妹妹,比了下繩子。把繩子往地上一扔,往外就走。邊走邊吼道:我去前面拿繩子,看我不把你吊在屋樑上三天不讓你吃飯!你娘生了你真是倒我八輩子霉,看我整死你個喪門星!
說著,怒氣衝天地出門去了。
小寧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也不敢去看妹妹的情況。大大隨時會回來。敢護妹妹會被打得很慘。
妹妹哭得咳嗽連聲,掙扎著爬起來。剛站一半又噗通倒在地上。小寧很害怕,她不敢說話。不敢勸妹妹不要動,也不敢勸妹妹快跑。妹妹掙扎了幾次,慢慢站起來,小手壓著肋骨那兒,一點一點往外走。小寧站在門后,不知道妹妹走出去幹嗎,卻只不敢動。大大可能正拿著繩子怒氣沖沖地往這邊趕。
小寧一邊擔心妹妹,一邊聽到那恐怖的怪獸步伐的到來。世界似乎停止了轉動。而她無力對付這一切。
似乎又過了好久。怪獸的腳步才重新響起。小寧覺得在門後站了幾千年。
大大拿著很長很粗的一大捆繩,一手拿著繩頭,像一條粗粗的蛇,小寧渾身又汗毛倒豎。原來真的要那麼長的繩子才能把妹妹吊在房樑上。
大大看看門后的小寧,又看看另一個門后。二妮呢?大大問,聲音倒不顯得憤怒。二妮就是妹妹的名字,其實和二羔三羔一樣,女孩只要排行第二,都隨口叫二妮,排行第三就叫三妮,男孩就依次為大羔二羔三羔。妹妹的出生讓大大非常生氣,連名字都沒給她取,直接叫二妮了。
小寧說,知、知、知不道……
大大哼了一聲,沒用的東西!
這時,院子里傳來微弱的聲音。似乎是妹妹。
大大走了出去。只聽大大著急地叫,大妮,快出來!
小寧聽到了,趕緊出去。院子里沒人。小寧正呆著,大大的聲音從鍋屋後傳來,這邊來,快!
小寧心中咯噔一下。鍋屋南牆跟就是柴禾垛。她跑過去。果然,妹妹躺在地上,臉上青紫一片,手邊是那個黑褐色的瓶子。
大大看著已經沒有意識的妹妹,眼中似乎有淚。小寧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大大突然對她吼道:你為什麼不看著她!
小寧耳朵又嗡嗡亂響。張開嘴卻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麼。
她看到大大扭曲的臉突然湊上來,然後她肚子上一痛,感覺自己一輕,飛了起來,暈了過去。
等小寧醒來,周圍一片哭聲。哭得最響的是奶奶,什麼苦命的孩子,咋就這樣走了。大大也在旁邊流淚。
小寧一言不發,她也已經沒有了淚。大人們在偷偷地談論。
這小孩真可憐……
抱著送到南邊衛生室,宗峰說太晚了,喝太多了,沒救了,不用往集上送了……
姐妹倆……超生罰款好幾千……
小孩心咋能硬,把大半瓶全喝完了……
小邦從宗芹那兒賒了個玉煙嘴,得上百塊……
小孩缺心眼拿著摔壞了……
那個二道販子……夠咱們一年的了……
罰款欠那麼多錢還敢買這東西……
小聲點,你看這家啥時候真過過日子……
她娘也整天不著家……現在都不在……
七歲的小寧對這一切毫無辦法。她自己尚無處可放。
可憐的妹妹,連名字都沒有就死了。她才五歲。
多少年以後,小寧回憶起妹妹的死,都是無奈和抽痛。妹妹是抱著必死的心喝完了所有的農藥。才五歲的孩子,怎麼下了這種決心?
或者,她是忍受不了那種痛。那麼多年的回憶,她相信她當時聽到的木頭斷裂的聲音是妹妹的肋骨被大大踢斷了,妹妹後來艱難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都像肋骨折斷的疼痛造成的走路姿勢。最要命的是大大出去拿繩子,如果直接吊起來,不給她時間,妹妹可能也就不會死了。人更大的恐懼是對恐懼的等待。她自己學結巴的那兩年在受到大大和娘的打罵之後,看到剪刀,也曾經不止一次有要結束自己的衝動。那時,她也是四五歲。
命都是自己作的。小寧明白即使是功成名就的她穿越回去,她仍然無力改變任何東西。家庭就是如此。即使三十年後的小寧能解決他們收入問題,這個家庭仍然要分崩離析。由於任何生命體都承受不了光速,所以別說時空旅行只是妄想,即使能在相對論之下穿越,也會是個量子宇宙的結果,死去的仍然會死去,而你還要一切重新來過。
沒用的,多少年以後的小寧嘆息一聲。沒有翡翠煙嘴也會有別的東西,妹妹的命運可能早就已經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