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妹妹死後，娘也消失了。

妹妹死的第二天，娘先回來看了看滿臉爛紫的妹妹，都沒哭出聲來。站在旁邊的小寧看到了娘的淚。娘擦都不擦，回過身來給了大大一記響亮的耳光。大大嚎叫著衝上來要殺了娘，被爺爺和一幫男人拉住了。娘看了看躺在地下的小寧，沒說什麼，就那樣出了門。

娘再也沒有回來。

小寧無人幫養。大大看到她就煩。小寧就到了姥姥家。姥姥前幾天也是看到小寧就流淚。後來就習慣了。開始挖苦小寧的結巴。小寧其實也不是真在乎。她總覺得姥姥的挖苦後面另有想法。後來她聽說大大在到處鬧，找村書記和村長要退回計劃生育的超生罰款。因為妹妹死了，超生不存在了。村長不同意，說是已經違規了，不能退回。大大就整天去鬧，還去鄉里和縣裡鬧。甚至把妹妹的小棺材刨出來，放在村長家門口。這樣一直鬧了近一年，後來被關派出所十幾天。放出來后鄉和村一起退給他五百塊錢，以後就兩清，再也不準鬧。小寧聽了這消息，覺得大大有可能來接自己回家。她有點期待。但她又怕和大大一起。大大整天打人，太讓人害怕，她不想天天活在恐懼中。姥姥這邊雖然有姥姥整天挖苦她，舅舅有時候臉色不好看，但沒人打她，也沒人真的扯著嗓子吼她，大家看到她都挺憐惜的，她感覺得到。她捨不得離開姥姥家。她就挺怕大大來接她走。

大大來過一次，和姥姥說了一會話就走了。小寧不敢靠近，大大也沒說什麼，遠遠地看了小寧一眼，小寧一哆嗦。大大走了，小寧一下輕鬆了。她這時明白了自己的選擇。她永遠也不想回到大大身邊。

大大走了，姥姥對小寧大聲說：過來吧，膽小鬼，小結巴。您大大走了，不用怕了吧。

小寧走過來。姥姥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個□□兒羔，就粘定我了，閨女都不想要了，還假惺惺地說要過來接孩子，一個大男人還那麼裝，丈人養的，連自己的閨女都打死，還毀了我閨女，不是人的東西！

姥姥罵大大，小寧聽著很過癮。姥姥看小寧走近了，說，別怕了，你個女結巴，你想回你家嗎？

小寧突然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拚命地說：我、我、我……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像……妹……妹……那、那……樣……

她拚命也要說出來，一邊哭一邊說，加上越急越結巴，簡直沒機會呼吸了，她說完就眼冒金星，眼前一團黑，似乎要倒下去。

姥姥趕緊扶住她，看著小寧，心疼地說，乖乖來，臉都變青了，嘴唇都紫了，你就那麼害怕嗎？

小寧拚命點頭，她已經看不見東西，只閉著眼一邊流淚一邊要拚命地說出自己的話，她必須要說出來。

姥姥抱著小寧，哽咽著說，這丈人養的東西作啥孽，他要害多少人！伸手給小寧擦擦眼淚，說，乖孩子，聽姥姥的話，姥姥就不讓他接你走。又自言自語似的說，你沒啥怕的，他就沒想過真接你走，他還想再娶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呢……

小寧聽得懂，放鬆了點。

姥姥抹下淚，說，這日子總得過。也給小寧抹下淚，笑著說，來，小結巴，你笑一笑，姥姥保證不讓任誰帶你走。

小寧已經能朦朧地看見點東西，她看姥姥模糊的臉，帶著淚笑了。

姥姥說，洗下臉，自己壓點水，等會要開始幹活了。

小寧說，好。

擦了眼淚，她扶著姥姥慢慢站起來。

在姥姥家的日子雖然也不富足，一樣的窮，但輕鬆得多，相比在大大娘身邊，簡直是神仙的日子。雖然總有人嘲笑她結巴，她受得了。姥姥舅舅外爺爺他們雖然也經常會因為她結巴膽小訓她，舅舅還會經常抱怨小寧老在這兒麻煩，但也只是說說，小寧明白。她只要好好乾活，姥姥就不會讓她走。多少年以後，小寧回憶起來，在姥姥家那麼多年，姥姥從沒在她面前提過妹妹。

雖然姥姥心情壞時也會很認真地罵她，但她理解姥姥刀子嘴背後的善良。

多少年以後，小寧坐在電腦前回憶自己的兒時的悲慘時光。那都是人生的經歷。幾十年的人生，她的悲慘超過大部分人。但也只是經歷。對於個人，那就是一生。

她不想妹妹是不可能的，那是她童年最恐怖的成人世界的記憶。

她正在回憶妹妹短暫的一生的時候，一隻狸花貓跳上來，在她手邊蹲下，拿毛茸茸的大腦袋使勁蹭她的手，不時抬起頭對她喵嗚一聲。她笑了，這小東西是個饞鬼，應該說就是饞貓，它不需要比喻，它自己就是所有吃貨的喻體，天底下沒有比貓更饞的了。而且這隻貓調皮難纏，會生事。又非常可愛。她覺得這隻貓性格很像妹妹，妹妹的智商似乎也就和這隻貓差不多，如果不是攤上了大大這樣的父親，妹妹一定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孩子。

這隻貓是她從學校抱回來的。在一個星期二的上午，她去上課，走在紅葉李樹下，一隻狸花貓走向她，校園裡貓很多，她經常看到，一般就隨便走過去了。狸花貓看著她，她向它喵了一聲，它居然也回了一聲喵，她開心地笑了。它特別像小時候那隻黑狸花貓，不過身上的白色更多一些，四隻毛茸茸的小腳也都是白的，特別好看，叫四蹄踏雪，她很喜歡，蹲下來，伸手去撓它的脖子，它乖乖地伸脖子過來，閉上眼睛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她要上課了，進了第一教學樓，它居然也跟了進去。保安看到了，她對他笑了笑，保安沒管那隻貓。然後一起去了教室，它就蹲在講台一邊看著她。學生們一片興奮。她也很開心，網上經常有這樣故事，貓喜歡聽某教授的課，按時旁聽。從不搗亂。她讓學生們不要注意貓，該做什麼做什麼。有了貓的存在，課堂氣氛也變得很活潑。

一個半小時的課上完，它還在旁邊趴著。她走出去，它也跟著。她奇怪自己怎麼那麼大的魅力。她在生活方面聰明得很，後現代消費社會一切都非常方便，不用找人，直接幾分鐘甚至幾秒解決大部分問題。她掏出華為手機，趕緊上網搜索一下。有結果了，當貓突然粘上陌生人，多半是生病了，是忍受不了的病。貓是憑直接挑人的，像她能一眼看一個人的大致性格一樣，貓也能憑直覺發現更親貓的人。她蹲下來，摸了下它的肚子，它有抗拒，似乎有點發抖，應該是生了病，它一直那樣一個動作實際是在忍痛。她反正上完課就沒什麼事，到車後備廂拿了只很少用的大背包出來，對它說，你要乖，我帶你去看醫生，進來吧。狸花貓有點猶豫，她伸手推它屁股，把它塞了進去，只露腦袋在外面。上了車，把狸花貓放在副駕駛上，拍拍它的腦袋說，要乖，不然不救你了。它看看她，下巴伏在座位上，眯上了眼睛。

附近有一家寵物醫院，她每天上班都從門口走，就直接去了那兒。她第一次進寵物醫院，抓緊時間上網搜索了下，總體價格嚇她一跳，可比人看病貴多了。但她救貓，和救人一樣，都是救一條生命，也就不在乎了。做B超拍片子，驗尿。都挺順利，看來病得不輕，一般貓不會那麼乖的。包括最難搞的采尿，它居然很配合地幾分鐘就尿出來一點。兩小時后，結果出來了，原來狸花貓有輕度尿結石，它尿不出來，一尿就很痛。醫生開了些葯出來。一共花了近兩千塊。她吐吐舌頭，拍著狸花貓的腦袋說，你好貴哦，你在大街上隨便揀，十塊錢一隻都沒人出，看個病就幾千……

醫生笑了，你還沒養過貓吧？還有一大堆東西需要買呢，隔壁就是寵物用品店，去吧，先買個貓廁所，雙層的最好，貓砂用松木的就行，貓糧你看，太差的對貓不好，特別是它有尿結石，不要低於30塊一斤吧，先買點吃吃看，它未必喜歡吃。又說，不用擔心你花的錢，它帶給你的快樂絕對值這些錢……

她誇張地笑笑，出門右轉，果然是個寵物用品店。一下又花了七八百。她發現在做好人好事的時候人最不心疼錢。

回了家，她又上網搜索第一次養貓如何不狼狽，看了幾篇，有了譜。回去給它洗了澡，打算過段時間再打疫苗。它一直很乖，就這樣住了下來。吃了一個月的葯，病基本好了。她又慢慢培養它喝水的習慣，後來它喜歡從自來水管直接喝水。還經常偷喝她杯子里的水，她就專準備了一隻杯子，放滿水，天天換一次，滿足它好奇的偷喝水的慾望，基本杯子里的水每天都會降低一兩厘米。

它現在就又在伸著鼻子去杯子里喝水，整個大貓臉按在杯子上，發出響亮的舔水聲。她用手指捅它屁股，軟軟的，很好玩。它不理她，還是喝，長長的尾巴緩緩晃動，如火焰蒸騰。它是太有安全感了，反正就她和女兒會逗它，沒別的活物。它喝夠了，轉過臉來，又喵嗚一聲，似乎喝水有功，要點獎賞。她笑了。她拿出一根貓條，用剪刀小心地剪開，並小心地剪成圓角，怕扎了它的嘴。它圓睜貓眼看著她剪，它很習慣這種等待了。貓條到嘴邊，它迫不及待地伸出多刺的長舌頭舔起來。她很滿足地看它最有饞貓樣兒的樣子。一邊用手慢慢往外擠。它太饞了，不能給它吃太多。擠得慢了，它就把毛茸茸的爪子抬起來，搭在她手上，涼涼的爪墊貼著她的手背。她笑了，好好好，不要急，再給你擠點。它舔得吧嗒吧嗒響，她像看著小時候的女兒貪婪地吃烤鴨一樣。突然，她覺得臉上幾滴水，像小雨點一樣，鍵盤上也落了幾點，她一抹臉，她趕緊拿近一點貓條，罵道，你個饞貓，看你饞成啥了！原來是它的口水。它特別饞貓條，一吃就急得要命，下巴上都是口水，還隨著它的長舌頭亂濺。她用手擋在它的嘴前，又讓它吃了一會，收起貓條，拍了下它的大腦袋，好了，不準再吃了！它看看她，吧嗒幾下嘴，伸爪子舔了幾下，又用爪子抹了幾下大毛臉，然後旁若無人地從她鍵盤上踩過去，往桌子另一邊走去。那爪子在鍵盤上打出幾個怪字元：p『；。加蓋se箱d隘黥。她笑了，看著它肆無忌憚地搗亂。它幾隻毛爪跨過平原，跨過海洋，來到高山，右桌上有幾摞書，還有幾張剛列印出來的紙隨便放在上面。它爬高山時失誤了，一腳踏空，滾落山崖。原來那幾張紙擋住了下面的書，它看不到地形，紙下面有深谷，它正好踩空，撲通一聲掉在了地上。她樂得哈哈大笑。一邊把紙收起來，一邊抱起它，說，我的妹妹來，你就不能老實一會？

這是只母狸花貓。她老覺得它的後腳趾有一個出過問題，歪在一邊。

她任它在家裡作，但它幾乎不打壞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