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日記
天神祭第二日下午。
為了更好地觀賞奉納花火,不少人提前兩三個小時動身去搶佔位置,與謝野一家也不例外。
他們早早關了店門,換上乾淨漂亮的浴衣,一路有說有笑地前往櫻花之宮公園。
與謝野被母親牽著手,在擁擠的人群中穿梭。
因為年紀小個子矮,他的視野多被烏壓壓的人群遮擋了起來。於是他乾脆放棄視線、清空大腦,任憑思維發散。
前不久,他從一名白髮少年那兒得知,怨靈、詛咒這樣的存在是從人類的負面情緒中誕生的。
與謝野從少年透露出的信息中,窺見了那個世界的神秘與危險。
常人根本無法看到詛咒的存在,若真遇上險情,怕是連跑都不知道往哪兒跑,究竟是能逃出生天?還是說自投羅網?
而且,光是被少年評價為「連最低等的、連四級都算不上」的蠅頭,就可以給人帶來身體不適。那麼在那之上更高級的存在呢?會如傳言中菅原道真那般,可以降下天災、引動雷火,讓人根本無處逃竄嗎?
與謝野之前想不通,明明國家還在打仗,為什麼要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來準備祭典,年年都不耽誤。
現在想來,這麼做是不是因為,每年進行的天神祭,其實是在安撫擁有強大力量的菅原道真的怨靈,以及祛除人們因負面情緒產生的詛咒呢?
嘶——
這樣一來好像真的說得通……
「想什麼呢?」與謝野爸爸摁住兒子的腦袋,大力將那修剪整齊的妹妹頭揉成雞窩。
與謝野掙脫束縛,沖他爸做了個鬼臉:「不告訴你,哼!」然後一溜煙躲到母親身後,整理亂成一團的頭髮。
「臭小鬼,叛逆期到了嗎?」與謝野爸爸眼睛瞪得溜圓,沖兒子揮舞了下拳頭。
「好了好了,你們倆別鬧。」溫婉的母親叫停幼稚的父子二人,三言兩語將他們的注意力引到了別的話題上。
晚上七點二十九分,距離奉納花火開始還有最後一分鐘。
大川上的船隊將燈籠點亮,橙黃的燈光與兩岸的霓虹彩燈交相輝映。水面倒映出斑斕的光彩,隨著水波的流動不停閃爍。
與謝野被母親牽著手,仰頭看著空無一物的漆黑夜空。
很快,這片夜空就會點綴上五彩斑斕的花火。
煙花會在到達最高點的剎那綻放,極盡絢爛、極盡艷麗,隨後如流星碎片般四散墜落,只給人留下美好卻又短暫的記憶。
與謝野不知不覺握緊了母親的手,出神地看著又高又遠的天空中,那一點逐漸亮起來的微光。
旁邊的遊客小聲又難掩激動地進行著倒計時:「十、九、八……」
等等。
與謝野眉頭一皺,忽然察覺到了不對。
明明時間還沒到,那他現在看到的光點是什麼?
周圍也有人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不過明顯都沒怎麼放在心上。
那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亮。
與謝野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是他腦中有個聲音瘋狂地叫囂起來,對他預警:危險!危險!
快逃——
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響到像在耳膜上擂鼓。喉嚨好似被大團棉花堵住,想說話卻擠不出絲毫聲音。他在那瞬間忘記了呼吸,握著母親的手越來越用力。
快逃——
恍惚間,他好像聽到母親關切地詢問著什麼。
可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一樣,微弱極了,聽在與謝野耳中跟拂過的夜風沒什麼區別。
快逃——
「……四、三、二……」
「快逃!!!」
一。
「嘭!」光團在空中綻開,爆出驚雷般的炸響,震耳欲聾。與謝野驚恐的聲音立時被蓋住,就連他身邊的父母也沒聽清他說了什麼。
煙花相繼升上天空,一朵接著一朵地綻放。因祭典聚集在一處的人們歡呼著、嬉笑著,開始享受奉納花火帶來的視覺盛宴。
最初的那團光點在炸開后並未消散,火焰般的流光拖著長長的尾巴,飛快地朝大川上的船隊以及岸上的遊客們撲去。
在距離人群上方不到十米時,那些流光分散成了更加細小的光粒,被夜風吹得紛紛揚揚,像下雪一樣。
「這是什麼?」
「不知道,新開發的煙火?」
「像雪一樣,還挺好看……」
有人好奇地伸手去接那光粒。
然而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那看似無害的光粒在接觸到皮膚的瞬間,「轟」地一聲,白光衝天而起。
威力堪比烈性炸藥的細小光粒,瞬間將方圓五米內的所有東西炸成碎片。
從第一聲爆炸開始,白光接二連三地在人群中炸開,尖銳到刺耳的慘叫被掩蓋在轟隆隆的巨響中。
剛剛還沉浸在祭典狂歡中的人們,根本就來不及弄懂發生了什麼,下一秒就失去了他們的生命。
「咻——嘭!」
奉納花火開始后不到十分鐘,原本熱鬧的觀賞區陷入冰冷的死寂中。
照明的路燈和裝飾的彩燈一個不剩,統統被炸了個粉碎。觀賞區被黑暗籠罩著,只有借煙花綻放時的光亮可以看見,大川水面上漂浮著一層碎塊破布,兩岸被赤紅的鮮血染紅,到處都是殘肢碎肉,滿目狼藉,彷彿人間煉獄。
渾身臟污的與謝野僵硬地從地上爬起來,被濃重的血腥味熏得反胃。他張開嘴,嘔出一大口夾雜著暗紅肉塊的血水。
他沒有死。
幾十萬煙花觀賞客中,也只有他沒有死。
在高聲發出警告后,他丟掉了思考能力,不管不顧地拽著父母往外跑。
然而這個時候,他們早早動身來佔據的「好位置」卻幫了倒忙。因為這邊觀賞位置極佳,所以人群也是最密集的。與謝野一家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撥開擁擠的人群,逃到光粒覆蓋不到的地方去。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也結束得太快,他們根本來不及逃離。
千鈞一髮之際,與謝野夫婦將瘦小的兒子結結實實地抱住,試圖用肉身為兒子阻擋爆炸產生的恐怖衝擊。
他們下意識的反應,竟然真的起到了作用。
儘管在爆炸發生的那一刻,巨大的衝擊波震碎了與謝野的內臟,但因為有夫婦二人做緩衝,所以他並未立刻死去。
當然,此刻的他也陷入了十分危險的瀕死狀態,脆弱得好像一陣風吹過來都能讓他喪命。
在那瞬間,應該說是奇迹嗎?
新生的、奇妙的力量自與謝野的體內迸發,一股熱意快速擴散到四肢百骸中,溫柔地拂過他的傷處,再如流水般將他團團圍住。
渾身暖洋洋的,他就如同回到了母體內,浸泡在羊水中的嬰兒一樣,感到了無比舒適、無比安心。
待到那種奇特的感覺消失,與謝野身上的傷已經被完全治癒。隨後他睜開眼睛,在轟鳴的煙花爆炸聲中,看到了此生難忘的猩紅地獄。
「啊啊啊——」
與謝野大叫著從噩夢中驚醒。
心臟「咚咚咚」地急促跳動著,這讓他下意識地按住了胸口。似乎不這麼做的話,下一秒心臟就會從胸腔里跳出來。
「與謝野君?」
聽到他的慘叫聲,負責這間病房的護士急急忙忙趕過來,打開床頭燈,緊張又仔細地檢查他的狀況。
「又做噩夢了?」
與謝野懨懨地點了點頭,兩頰的黑髮被冷汗打濕,黏在那張煞白的小臉上,嘴唇也毫無血色,看起來十足可憐。
想到他的遭遇,護士姐姐忍不住心頭一軟,抽出紙巾替他擦了汗,又給他倒了杯溫水,囑咐道:「先喝些水潤潤喉,我去給你拿點巧克力,吃點甜的會感覺好些。」
「謝謝姐姐。」與謝野虛弱地道了謝。
「不客氣。」護士姐姐安撫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與謝野目送護士離開病房,收回視線,獃獃地看著水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距離奉納花火那晚的慘案已經過去三天。作為被軍警發現的現場唯一倖存者,與謝野被帶到了一處隱蔽的醫院,嚴嚴實實地看護了起來。
因為受到的精神衝擊很大,與謝野對軍警到達后發生的事情沒太多印象,從頭到尾都是渾渾噩噩的。只隱約記得有人對他說了一些話,又有人向他問了一些問題。
可是他現在實在記不起當時的場景了。自己開沒開口?如果開了口,又說了些什麼?他毫無頭緒。
不過眼下這些問題對於他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
他的時間好像停留在了天神祭第二日的晚上,只要一睡下,夢中就會無數次地重現當日的慘狀,好像受到了詛咒一般。
……詛咒?
與謝野突然想起了那個白髮少年。
【詛咒就是人類產生的負面情緒。】
那少年是這麼說的。
所以,我現在是被自己給詛咒了嗎?
與謝野抱著膝蓋蜷成一團,好像這樣的姿勢能給他帶來安全感。
忽然,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纏上心間,與謝野下意識地看向左手邊的窗戶。
此時正值深夜,窗外漆黑一片。在暖黃的床頭燈照射下,與謝野只能從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只是他卻沒有輕輕放下。
難道說,與之前那隻盤踞在爸爸肩上的蠅頭一樣,窗戶那兒確實存在著什麼東西,只是自己看不到罷了?
與謝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
他倒是不會被這樣的想法給嚇到,只是多少有些困惑和好奇。那個白髮少年眼中的,與詛咒有關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那晚發生的事情,是強大的咒靈造成的嗎?有沒有可能是菅原道真?
與謝野腦中亂糟糟的,突兀地生出一種怪異的想法。
受到誣陷,擔上不實之罪的菅原道真死後化作了強大的怨靈。那麼三天前,在那場莫名其妙的災難中無辜枉死的幾十萬遊客,包括他的父母,會不會也……
「咚咚咚」
門口傳來標準的三下敲門聲。
被打斷思緒的與謝野驀地回過神。
他還以為是護士姐姐回來了,哪想到回頭后竟然看到了個陌生的成年男子。
那成年男子將略長的黑髮束在腦後,穿著一身軍裝,外面還罩著一件白大褂,臉上帶笑,給人一種溫和親切的感覺。
「你好啊,與謝野君。」簡單打了個招呼,他拉過陪護椅,在與謝野病床旁坐下,一副準備和他長談的樣子。
「我叫森鷗外,現在隸屬國防軍第三五六步兵師團,是一名隨隊軍醫,你可以叫我森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