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呼衍且車走進帳篷的時候,秋季的寒風跟著他鑽進來,昏暗的燭火微微搖晃,讓呼衍且車的影子也微微顫動了一下。
當他放下帳篷,便隔絕了外面的黑夜與寒冷,他聞到帳篷內縈繞的酒味,軍臣嵐正在飲酒,那不是草原上的烈酒,而是來自中原香甜的米酒。
軍臣嵐見呼衍且車進來,朝他點了點頭,示意過來,說:「來嘗嘗這長安的米酒吧。」
呼衍且車將短刀放在案上,毫不客氣地飲下一碗米酒,他搖了搖頭:「太甜了,這酒一點味道都沒有。」
軍臣嵐大笑一聲:「但顓渠閼氏很喜歡!」
軍臣嵐是當今匈奴軍臣單于的幼子,他生的高大威猛,頭上戴著厚厚的帽子,雙耳下垂,身上裹著灰褐色裘皮,毛領遮住了他的半張臉,腰間佩戴著一把兇悍的短刀。當軍臣嵐提到顓渠閼氏,他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手中酒盤丟在木案上,他的目光朝遙遠的東方望過去,說:「遲早有一天,我會帶領十萬大胡好男兒兵臨長安之下,把所有米酒綢緞都送給她……」
呼衍且車笑了笑,軍臣嵐正是意氣風發之時,他們從北洛高原而來,融合了眾多游牧部落,最終成為了這一支草原上最強大,幅員最遼闊的游牧部落。
他們被大越國稱作匈奴,每年秋冬之際,當草原上資源匱乏,他們便衝進平靜祥和的大越國中,囂張肆意地劫掠糧食和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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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十年前,匈奴如今的軍臣單于擊敗周圍的其他部落,整個草原和大漠都屬於匈奴軍臣王朝。而這十年來,大越國年年向匈奴進貢。軍臣嵐出生於這樣的環境,從小就將東方那富饒美麗的大越國當做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鬥志昂揚,如今才剛剛十八歲,卻是從小在馬背上拉弓射箭長大的,他已經殺過很多越人,那些拿著厚重盾牌,反應遲鈍的軍隊在他眼裡不堪一擊。
呼衍且車今年四十多歲了,他是軍臣單于身邊的近臣,為人穩重自持,非常受單于信任,因此把他安排在幼子軍臣嵐身邊。
呼衍且車放下酒:「剛剛從線人那邊得到消息,大越國聖上重病已久,撐不過今年冬天。」
軍臣嵐抬起腿,笑著說:「說不定秋天就要死了。」
呼衍且車不置可否,接著說道:「大越國有七個皇子,太子早年被廢,剩下幾個近年來爭奪皇位,打得不可開交。不過聽線人說,皇上好像中意最小的七皇子,周鎮偊。」
他心想,那七皇子比軍臣嵐還小了一歲,只是之前並沒有聽過太多關於周鎮偊的消息,其他那幾個皇子卻是遠近聞名的草包,不成大器。
不過那樣軟弱的大越天子,想必也生不出什麼厲害的兒子。
「這是天佑我大胡!」軍臣嵐說:「七皇子年齡最小,皇位必然不是那麼容易得到的,大越國局勢混亂,咱們便長驅直入,直逼長安門下。」
他雙眼放出光芒,激動地說:「這個秋天,我就帶領軍隊從河西邊郡打進去,讓大胡好漢們在長安過冬天!」
呼衍且車當然不會去當那個潑冷水的人,因此他微笑地看著軍臣嵐。
大越雖然羸弱,但幾十年過去了,大胡仍然無法佔領大越任何一座邊城……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明日便可以出兵。」軍臣嵐已經做好了準備,他忽然想起來什麼,問道:「對了,河西邊郡的郡守是誰?」
呼衍且車沉思片刻,緩緩吐出兩個字:
——「霍屹。」
霍屹從冰涼的木塌上猛地坐起來,狠狠吸了一口冷空氣,心臟劇烈跳動,胸口猶自滾燙著,彷彿夢裡的火一直燒到他的身上。
他在秋末的霜寒中坐了一會,才想起來自己是誰,這是哪裡。
他看著眼前的書案和堆滿的案牘,最近邊郡內破了一起大案子,牽涉甚廣。再加上最近長安局勢混亂,各種消息真假混雜,各方勢力蠢蠢欲動,他身為西河邊郡郡守,不得不謹慎處理這些事務。昨天晚上忙到丑時,他才實在撐不住,就地倒下睡了一會。
郡守是一郡最高長官,負責治民、進賢、決訟、檢奸,邊防,還可以自行任免掾史,權力大,事也多。對霍屹來說,他每天都要應對西河邊郡內的所有事務,還要注意長安那邊的動靜,時常應付其他分郡的同僚。最重要的是,河西邊郡位於大越帝國最西邊,與匈奴作戰的最前線,他必須用盡全力,將匈奴擋在河西邊郡外。
霍屹給自己穿上黑色的衣袍,外面的霍小滿聽到動靜,推開門走進來,眨巴著眼睛問:「家主今天怎麼起的這麼早,天還沒亮呢。」
何止天還沒亮,他其實剛剛躺下一個多時辰罷了,然而霍屹驚醒之後已經睡不著了。他含糊地應了一聲,揉了揉眉心。
霍小滿點起燭火,柔和的光芒頃刻間照亮了整間房屋。霍屹眯了眯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堆在桌子上那些繁複的公文,再次感到頭疼欲裂。
不行了,再這樣下去會累死在書房的。
這種在書房裡和衣而睡的日子已經持續整整半個月了,霍屹一眼都不想再看見那些公事文書。他揮了揮手,霍小滿機靈地走上來,服侍他洗漱之後,問:「家主想吃點東西嗎?」
「去弄點。」霍屹說:「我出去看看。」
霍小滿心想外面現在烏漆嘛黑的,什麼都看不清,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他是得了家主賜名的近侍,也是霍屹打仗作戰時的左右手,從小跟在霍屹身邊,知道家主做事有自己的理由,因此給霍屹戴上一件帶毛領的披風,便去廚房準備了。
霍屹推開門,冷風忽地吹過來,西河邊郡向來乾燥陰冷,此時天氣越來越冷,呼吸間黃沙撲鼻,又冷又干。遠方谷羅山的輪廓隱藏在黑暗之中,天空上有幾顆閃爍的星星。霍屹總算清醒過來,他盯著西河邊郡外的茫茫黃沙,心裡沒來由的緊張起來。
到了秋冬之際,草原上資源匱乏的時候,匈奴幾乎天天騎著馬,拿著弓箭和長刀來西河邊郡做客。霍屹算了算,差不多是要和他們見面的時候了。
今年的秋天格外地冷。
因為心裡的不安,霍屹快步走到馬廄那裡,馬廄里有三匹馬,但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中間那隻高大漂亮的成年烏孫馬。它四蹄血紅,體型高大,黑色毛髮華麗在黑暗中流淌著奇異的光澤。
這馬是霍屹的父親送給他的,被霍屹命名為紅煙。
紅煙四蹄血紅,清秀頸長,前胸稍窄,後肢如刀。它跑起來的時候,黑色的身影如同一道閃電在空中飛躍,唯獨四蹄留下紅痕,像在空中稍縱即逝的煙霧。
紅煙見了他,把頭湊過來蹭了蹭他的臉。霍屹給紅煙餵了馬草。他本來想騎馬去幾處烽燧問一問防守情況,但此時天還沒亮,思忖之後,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定自己去看一看。
西河邊郡外的城牆高十仞,西河邊郡多為黃沙,難以修築城牆,他們便在其中夾雜紅柳、芨芨草等植物。此時城牆邊還有許多散落的夯土,霍屹一直準備重修城牆,為此多次調整西河邊郡內的稅收和財務情況,並且一遍又一遍地向長安打報告要錢。戍卒不操練的時候,基本就是做一些種田,運貨,修築城牆的雜務……只要城牆修好了,再配備嚴密的警戒防衛系統,他的工作就能輕鬆很多。
遠處的烽燧沒有任何問題,城牆上的士兵們也勤勤懇懇地在值班。霍屹過去的時候,士兵們恭敬地向他行禮。
霍屹叫來守城的校尉,問了最近的情況。這一個月來,他忙於邊郡內的事務和應對長安那邊的消息,一直沒有來城牆上看過。
校尉姓張,對霍屹的行事作風也頗為了解,並不奇怪他半夜出現在城牆上。張校尉事無巨細地把這個月以來的情況進行報告,按理來說,這個季節,匈奴早已經入侵過好幾輪了,但今天秋天,他們還沒見到那群肆無忌憚的馬上強盜。
這並不是個好消息。
霍屹的眉心跳起來,他低聲吩咐從現在起加強防衛,派出更多的哨兵偵察敵情,小心看守烽燧,並且加強對於士兵射箭騎馬的訓練。
如果有任何風吹草動,所有人必須立刻退入營壘固守!
張校尉:「……」
他就知道是這樣,霍屹當這個郡守已經八年了,張校尉原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卒,後來因為作戰勇猛,性格沉穩,被霍屹一步一步提拔到校尉這個位置。
但在那之後,他就很少再有作戰的機會了!
因為只要是匈奴進攻,霍屹便會立刻命令收攏人馬退入營壘之中,隨後便是無盡的固守。八年來,張校尉從未見霍屹郡守下令出城反擊過。
十年來,甚至幾十年以來,匈奴騎馬揮刀,踐踏良田,掠奪財物,橫行無忌,這讓每一個大越子民都感到痛苦,憤怒!
他們這樣一群渴望建功立業,渴望斬下匈奴頭顱的戰士們,早就憋著一口氣了!
張校尉想到這裡,鼓起勇氣說道:「郡守,吾等已經做好出城一戰,一雪前恥的準備了。只要郡守一聲令下……」
「不行。」霍屹面無表情地說:「時機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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