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命之日
地球之外,董午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手中大刀由白轉紅,昔年回憶一下子全湧上心頭,他突然有些淚目,自己最好的兄弟,最後竟然死在了他的手上。
世道多炎涼,直教人生死相許,他記起江年曾經跟他說過一句關於問情的話,稍加改動,用在此處,或許也尤為恰當。
董午苦澀,他以為自己就算做不到撫掌大笑,至少也能無憂無喜,不為所悲,可真當勝利降臨在他的頭上時,董午還是控制不住想落淚。
究竟是為什麼啊?他們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
想當年,他們曾並肩走天涯,闖過一次次生死,走過一段段險路,在熱血還在沸騰的時候,他們哪怕背負屍山,也能相互扶持地走下去。
董午想大哭,他不知道故鄉是否安在,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中,江年可以說是他唯一的親人,但是為了各自的目的,他們終究是分道揚鑣。
或許,背後真有一雙手在操縱在一切?
董午陷入了回憶,當年知曉了長生大地的黑暗真相后,他和江年曾天真想過以二人之力對抗整個邪祟,可惜現實無比殘酷,他們輸得很慘,付出了不可想象的代價。
即便他們都是天人,但在邪祟面前,天人又算得了什麼?終於有一天,董江二人的行跡被發現,對方出動了天王境界的邪祟追殺他們,一路逃亡數個星域,好幾次命懸一線,最終因為躲進某個不知名的地域中,並且意外觸發了其中的一個祭壇,他們才來到了這個世界。
多少年來,董午始終覺得蹊蹺,無論是被追殺還是觸發祭壇之力,都讓他覺得太巧了,甚至於他此前修行的魔功,都是他在被追殺的途中,機緣巧合得到的,不僅如此,他還獲得了一副連江年都不曾知道的法甲,這也是他能擋住天劫之粹的最主要原因。
董午抬頭,想要穿過星空,看透這個世界的本質,可入眼皆是虛無,五千年來,他一直沒有發現半點異樣。
「若是真有一雙黑手在幕後操縱一切,視我兄弟二人為棋子傀儡,我董午發誓,逃出此界后必定想盡一切辦法,迅速崛起,掃盡黑暗,為年糕,也為了我自己,報仇!」
年糕是他早年對江年的稱呼,只不過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董午便再也沒有叫過這個名字了。
董午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悵然,既然無法回到過去,那邊好好珍惜現在,五千年前他就與江年有過約定,殊死一戰後無論孰贏,盡可放手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輕輕招手,江年的殘體向他匯聚而來。
董午暗嘆,伸出一條黑霧往血肉蔓延。
魔功運轉之下,他對血肉的渴望十分強烈。
一具天人體,足矣。
董午身上還跳動著靈魂之火,再不想辦法壓制,不久后他就要步上江年的後塵了。
在此之前,董午遙望了一眼地球,除卻凡人之外,所有的修士都面如死灰,黯然神傷,江年的死像是一把剪刀,無情地剪斷了他們緊繃著的心弦。
董午很冷漠,已經視地球為祭壇祭品,他對這顆星辰沒什麼念想,說實話,他想不明白江年為何要守護這顆平平無奇的星辰,就因為像極了他曾經的故土嗎?
「年糕,對不住了……」董午暗嘆,黑霧觸手向前伸去。
那可是年糕啊。
有個突兀的聲音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董午猛地一頓,盯著天人殘體,神情複雜。
他自嘲一笑,輕聲說道:「是啊,你可是年糕啊,你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死掉?」
董午停止了吞噬的舉動,很簡單,就憑自己多年的謹慎以及對江年的了解,即使江年的靈魂都被他給抹去,可當塵埃落定,他隱隱覺得事情或許並非眼前所見的那麼簡單。
若是江年沒死呢?憋著壞水,等待機會,在自己觸碰的那一刻突然反咬一口,或者在他吞噬殘體的時候顯化真身?董午思緒萬千,舉棋不定。
吞了他。
董午心中驀地回蕩出一個陰森的聲音,但不知為何,董午並沒有注意到,而是在其決定之際,悄悄影響他的判斷。
只不過,這個聲音沒有立即得逞,董午對此全然不知,他狠狠咬牙,靈魂的消散令他虛弱無比,出於謹慎,他沒有馬上吞噬江年,而是用盡渾身解數去壓制靈魂之火的蔓延,選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煉化殘體,抽出精粹,哪怕他做不到完美煉化,會大大損失真元,董午也不在意了,這是最穩妥的方式,他不信江年能一直藏匿肉身之中,連被煉化都無動於衷,若是他此舉乃杞人憂天也就罷了,就怕江年真的一直在等待時機。
於是,董午將江年肉身濃縮成一顆血丹,勾動一縷靈魂火焰,以靈魂煉靈魂,此舉非常危險,卻最不會出現紕漏。
血丹表面頓時呈現出了一層白色光澤,這是煉化的徵兆,待到血丹完全透明無色,則是煉化成功。
只不過,董午很快就感到了吃力,他的生命力消耗非常快,身體負擔巨大,他並沒有留意到,自己修鍊多年從未有過異變的魔功,悄然自主運轉起來。
在董午身體里一個非常隱秘的角落,一縷邪靈露出了獠牙,終於尋到機會,趁著宿主虛弱,猛地撲上其識海之中。
吞了他!
那個陰森的聲音再度響起,只見大量黑霧從董午全身上下噴涌,他的雙眼瞬間變得空洞,立即中斷了煉化。
黑霧張牙舞爪,一擁而上,裹攜血丹衝進了董午的口中。
董午在識海怒吼:「去你娘的邪祟,老子滅了你!」
他發狠,與襲上識海的邪靈廝殺在一起。
董午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容易就中了江年的陷阱,甚至不惜燃燒靈魂強行提升修為,也要衝進地球,吞噬生命。
並不是因為他沒有提防江年,相反,他來之前特意讓自己進入空明之境,就是避免被江年算計,結果他還是正中江年下懷,就是因為邪靈影響了他!
此時在董午的識海中,一頭猙獰的厲鬼尖聲嘶吼,噴吐出大量黑霧要佔據宿主的識海,本來董午的本體意志還能鎮壓一二,可當血丹進入體內之後,厲鬼就跟乾柴遇見了烈火般一發不可收拾,兇殘無比,不斷侵蝕與吞噬識海,董午震驚,自己居然完全落於下風,被反鎮壓得毫無還手之力!
若是將董午的識海比作一盆清水,本來無一物,卻突然進入一團墨汁,結果可想而知,水再怎麼清澈,也根本無法抵擋墨汁的侵蝕。
董午的意志還在拚死掙扎,卻成效不大,他很快便驚駭地發現,自己正逐漸失去對身體的掌控,再這麼下去,很快他就會被邪靈徹底奪舍,成為一頭不折不扣的邪祟。
他沒想到,經過千年的沉浮,邪靈一直在積攢力量,不是不發,而是等待時機,當一具天人體擺在面前,它終於按耐不住,徹底爆發。
董午身上的靈魂之火還在持續燃燒,當自己魂飛魄散之際,便是邪祟鳩佔鵲巢,掌握他肉身之時!
不知為何,董午的本體意志突然大喊一聲:「年糕你個老狐狸,要沒死的就快點滾出來幫老子!」
無人回應他,邪靈的吞噬範圍更廣,他的識海只剩十之一二了,靈魂更是搖搖欲墜。
再過一會兒,就算董午重新掌握主權,也要無力回天了。
董午沒有放棄,繼續喊道:「行了行了,老子答應你助地球離開這個破地方就是了!」
還是無人回應他,董午的意識已經被邪靈堵在一個角落裡了。
「你真願意看著我被邪靈吞噬,淪為邪祟嗎!」
此時的董午,靈魂十不存一,換句話而言,他即便能瞬間抹殺邪靈,恢復意識也難逃隕落。
被吞噬得只剩指甲蓋大小的董午意志突然笑了起來,聲音帶著一絲哭腔輕聲道:「你大爺的,老子錯了還不行么。」
邪靈的吞噬猛地一滯。
「五仁你早這麼說我不就出來了嘛。」一個帶著幸災樂禍的聲音出現在董午識海之中。
董午似早有預料,笑罵道:「老狐狸,你果然沒那麼容易死,還好老子剛才沒有直接吞了你。」
「我要是這麼早就死了,誰替你殺掉這頭邪靈。」江年沒好氣地說道。
一個年糕,一個五仁。
這倆人,想不混在一起都難。
「你可得撐住嘍。」
「折騰吧,反正都活不成了。」董午深知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態,嘆息道。
嘖,怎麼就沒想到這一茬呢?差一步自己就可以成功了。
現在真得玩完了,哎,這老狐狸怎的就能看得這麼開?
一團黑火,緩緩出現在董午識海之中,裡面顯化出江年的面孔,悠悠說道:「這可是你的識海啊,想啥我都知道。」
「草!老子這一輩子算是栽在你手上了,還不能讓我抱怨幾句啊!」
黑火所過之處,邪祟盡退!
董午盯著黑火,複雜說道:「這是你的天劫之粹融合,還夾雜了某種力量,對邪靈的威脅非常大,你是故意敗於我手,來此為我誅殺邪靈的?」
「少自戀了,我只是不願意看到邪祟逍遙,我倆能有今天就是拜邪祟所賜,你會修行魔功我不意外,但是,我絕不允許邪祟在我眼前誕生。」江年的語氣很冷冽。
董午沉默良久。
在黑火的焚燒之下,邪靈唯有抱頭鼠竄,慘叫不斷,黑霧成片成片地消散,形勢大反轉,它成為了他人手下獵物。
「放過我,我還從未吞噬過其他生靈,我可以改邪歸正!」邪靈嘶吼,居然產生了自主意識。
江年聽罷雷霆大怒,毫不留情驅使黑火全面焚燒,邪靈哀嚎不止,江年無動於衷,眸子很冷,寒聲道:「邪祟極惡人盡皆知,若放你一命他日必定血流成河,生靈塗炭,爾等生來就是嗜血,還敢向我求饒?」
「靈魂的本性就是嗜血,不然哪來這麼多弱肉強食,成王敗寇,我們只是順意而生!」
「世界再冷酷無情,也有其本身的秩序,任何人都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你們卻以吞噬為樂,視生命為草芥,遲早有一天,你們都會被清算,被徹底抹去,我今日,只不過是討回一點利息而已。」江年言語中殺意滔天,黑火洶湧,一舉將邪靈抹殺。
此地重歸平靜,卻瀕臨崩塌。
一團黑火在識海中沉浮,最後還是董午率先發話,輕語:「走吧。」
外界,董午空洞的雙眼恢復清明,一團黑火也隨之飄蕩而出。
「五仁,可別忘了你剛才的承諾啊。」黑火里的江年恢復常態,一臉陰謀得逞的壞笑。
董午內心腹誹不已,真像只老狐狸!
「哎,等下。」董午叫住正要走的姜年,說道:「你抹殺邪靈的力量,除了天劫之粹外,還有一份不屬於你的氣息,那是一種對邪祟殺傷極強的力量,是別人給你的,對嗎?」
江年沒有回應,董午已經明了。
「你一直都知道我會被邪靈反噬,卻從未阻止我修鍊魔功,對嗎?」董午字字誅心。
江年認真地看著董午,沉聲道:「沒錯,從當年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我就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無論是你與我反目還是修鍊魔功,我一直都有所預料,但這一切都有原因,我之所以守護地球,不僅僅是因為它本身與我故土極為相似,還因為某個人的託付,而這些你知道我為什麼什麼都不告訴你嗎,就因為我們都是棋子,我們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一切都在別人的掌握之中……」
江年情緒有些激動,還想繼續說下去,董午卻打斷了他,問了一句:「你早知道我們會來到這個世界嗎?」
江年的回答很乾脆:「從未得知,無論是我們被邪祟追殺還是……」
「沒有就好。」董午僅僅一語,就讓江年再無話可說。
他相信他,至少在五千年前,董午絕不可能相信江年會加害於他,原因很簡單,就因為他是他的兄弟。
「你說我們都是棋子,我雖然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將目光投向我們身上,但是我相信,你絕對不會是那種被打了一巴掌還忍氣吞聲的人,你能隱忍五千年不發,一定是在預謀一場驚天大局,你連我都能算計進去,年糕,要是最後不能痛打那些人的嘴臉,你可就真是對不起我了啊。」董午笑得很洒脫,他沒有想過責備或者窺探江年什麼,反而是他自己,在斬殺江年的時候是那麼的果斷冷漠,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無比慚愧,那時候的自己,無情得令人可怕。
江年一愣,笑了起來,笑得很奸詐:「那當然,我江年是誰,從來只有我陰別人沒有別人陰我,等著吧,遲早有一天,那些自以為是的所謂大人物,都將悔過他們曾經做的一切,我會讓這個世界,徹底記住我們的名字!」
「一個是江年!」
董午立刻附和:「一個是董午!」
倆人對視一眼,皆開懷大笑。
多少年了?五千年不止。
他們終於撿起遺忘在路邊的那一份真摯,回首當初,他們也曾不止一次像這樣展望未來,只可惜,這是最後一次了。
「你將未來放在了哪?」董午問道。
江年努了努嘴,董午遠望地球,透過護盾,他看到了兩個昏迷不醒的少年,下一刻,他搖頭一笑。
「老子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們身上了啊,以後若是不能替我們報仇,下去了我都上來罵死你們。」
「或許啊,不用等到下去也能。」江年在心裡暗語。
緊接著,董午的身子變得虛幻,裹挾上江年的肉身,在地球眾多驚恐的目光中,緩緩消失。
再出現時,已經來到一顆荒蕪的星辰之上。
他沒有停留,直接飛往星辰深處,在那裡有一座巨大的祭壇,當初董江二人就是在此被傳送過來的。
如今,他們要重開祭壇,至於祭品,則是他和江年。
董午沒有猶豫,直接開啟祭壇,頓時血光衝天,映照了半個宇宙,連不知多遠外的地球,都能清晰地觀察到星空的異樣,不少人見到董午消失,還沒鬆一口氣,見到頭頂異樣,又都惴惴不安。
黑火注入到血肉之中,江年恢復真身,他碰了碰身旁的董午,問道:「咋的,捨不得了?」
「捨不得也沒辦法啊,靈魂殘缺成這樣,算是徹底活不下去了。」董午釋然,說道:「你丫的倒是沒那麼多矯情吧,在地球生活這麼久,應該是沒太多遺憾了,可我自從走上修途后,就只回過家鄉一次,那便是我爹娘去世的時候,而且我還沒找到我的弟弟,若是他也修行的話,現在至少也是天人了,這人啊,活上一定歲數就有落葉歸根的想法,我的確還不想死,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很多念想。」
江年站在其背後,輕聲說道:「對不住了。」
董午大笑起來,拍了拍江年的肩膀,第一個走上祭壇,消失后仍有餘音縈繞:「我一句,你一句,扯平了,沒啥,咱倆兄弟,誰跟誰啊。」
江年微微一笑。
他回望地球的方向,那顆蔚藍色的星辰,美麗依然。
江年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上了三個響頭,隨後,轉身走進祭壇中。
祭壇上光芒大盛,董江二人已不再,一道龐大光柱直入九霄,一顆蔚藍色的星辰驀地出現在光柱之上,隨著光柱的延伸越飛越遠,直至遙望不見。
多少年後,當地球人回憶起這一天時,皆心生激昂,豪氣干雲,地球因此徹底迎來了一個全新的時代,僅一夜之隔,神話再現,洪荒並起,為了緬懷與紀念,特賦予尊稱——天命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