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初見

傅陵身子不好,平日喜靜,最受不了喧嘩。往日他們住在這一隅,雖然門庭冷落,但是倒也落得清靜。

侍從齊闌瞧見傅陵蒼白的面孔和緊抿的嘴唇,心中擔憂,一氣之下不由罵道:「天殺的謝家人!」

傅陵冷冷看他一眼:「閉嘴!」

見齊闌滿臉不服氣,他蹙眉:「都來大峪十年了,你還不懂得禍從口出的道理?」

他們已經是北燕的棄子了,不謹言慎行,真要出了什麼事情,北燕會來救?

傅陵可不覺得自己那位冷心冷清的父親會這麼好心。

齊闌也知道這個道理,他只是氣不過。

不想讓殿下為自己動怒,齊闌不再多說,但心底卻對隔壁那位新搬來的謝御史沒半分好感。

齊闌討厭謝昭是有理由的。

北燕和大峪原先是由一個國家分裂而來,雖是同根生,但北燕和大峪卻沒有半分要與對方好好相處的心思,幾百年來大小摩擦不斷,邊境衝突從來沒有停止過。

原本雙方有輸有贏,實力半斤八兩,兩國的關係倒也勉勉強強處於同一水平。奈何二十多年前謝延橫空出世,硬生生打破了這個平衡。

在那場曠日奇戰中,向來驍勇善戰的北燕被謝延逼得節節敗退。縱然後來謝延去世了,繼承了謝家軍的廖原也夠北燕吃不消了,十年前甚至被迫割地償款,還送了一個皇子來京城做質子。

這位倒霉的被送來的質子,就是傅陵。

齊闌作為傅陵的貼身侍衛,那時候也跟著來了大峪。這些年來,主僕兩人雖然不愁吃喝,可是明裡暗裡受的委屈還真不少。

就拿這住處來說,小就不說了,還有那勞什子的運道不佳的傳言,這大峪沒有官吏願意住進來,就把傅陵丟在了這裡,擺明了就是欺負他身為質子不能多言。

好吧,住就住了,齊闌想著他和殿下都已經到這般境地,如今能活著就算不錯。

往好了想,這宅子雖然狹小且名聲不好,但至少安靜啊。

可自從謝昭住到了隔壁后,這宅子最後的優點也消失了。

一想到此,齊闌就恨得牙痒痒。

他想:這謝家人是不是天生就是來克他和殿下的?真是一家子的討厭鬼!

相比於齊闌對謝家人的痛恨,傅陵對謝昭倒是沒那麼痛恨。

這十年的質子生活早已教會他收斂自己的喜怒哀樂。更何況謝家子弟代代驚才絕艷,到如今也只剩下一個謝昭而已。讓他來京城的人不是謝昭,而是他那個好父親。

傅陵才不會吃了飯沒事做,去討厭這位京城的大紅人謝御史。

外頭鑼鼓聲終於歇下去,天色也已經變暗。

齊闌問:「殿下,您今晚還要撫琴嗎?」

傅陵搖頭:「今晚我要早點休息。」

再好的心情被這麼一鬧也沒了。

可傅陵沒想到,他不打算與謝昭置氣,謝昭卻不打算放過他。

傅陵做夢了。

在夢裡,他睏倦至極,正躺在塌上休息。

偏有人不識趣,在他身旁笑語晏晏,一會兒說春日的楊柳條發青了,要帶傅陵去踏青,一會兒又說春溪里的魚十分肥美,要捉來給傅陵燒全魚宴。

傅陵被他煩得翻過身去,偏那人又不依不饒地跟過來,擋住了外頭下午慵懶的日光,又問他喜不喜歡熱鬧。

當然不喜歡!怎麼可能會喜歡!

在夢裡的傅陵忍著怒氣睜開眼,入目就是傾瀉在身側的滿頭青絲。

謝昭背對著陽光,單手支在他身側,這距離近得讓傅陵感到不適。他皺眉,想要推開謝昭,只是手還未曾觸及到謝昭的身子,人便已經從夢中醒來。

窗外仍舊漆黑一片,樹葉被風吹動,發出沙沙的聲音。月光從窗縫裡鑽進來,在地上撒下光亮,倒映出窗外的樹影二三。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可是傅陵卻睡意盡失。

他半坐起身,想起夢裡那呶呶不休之人,出神許久,忽的失笑,喃喃自語:「連夢裡都不放過……可真有你的,謝昭。」

謝昭可不知道自己有入夢的大本事。

他不認床,遊街又耗費了不少體力,這一晚便睡得格外香甜,起床后吃了廚娘準備的餐點,就收拾好自己,去了御史台報道。

今天是他開始在御史台任職的第一天,他自然要拿出十二分的認真來。

本朝實行所謂的朔望朝的朝會制度。

所謂朔望朝,即只有五品以上官員才需要每日早起參加朝會;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其他在京九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和正五品以上官員一起上朝拜會聖上。

謝昭只有從六品,在每月的朔望兩日才需早起上朝,其餘日子只需要去御史台報道就好了。

上朝可不是一件輕鬆事。

參與朝會的官員在天未亮就需要起床,穿戴整齊後進宮覲見聖上,參見聖上的時候當然不能坐著,於是碰到一些要事比較多的時候,站個一兩個時辰下來,腿麻腰酸是家常便飯。

謝昭這麼一想,頓覺得那些頭髮花白還兢兢業業每日上朝的官員們真是令人肅然起敬。

謝昭所在的御史台也不過只有三人有資格參加日朝,這三人分別是御史大夫竇舜和兩位御史中丞。

與其他機構相比,御史台的官吏大多官職卑微,大多只有六品或七品,可是這些御史的權利可稱不上小。

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現象,得從御史台的職責說起。

御史台的存在是為了防止官吏貪污腐敗,也是為了督促政策的實施到位。

換句話來說,御史們的工作就是監督其他的官吏,更甚是監督皇帝的行為舉止,以確保政治清明和百姓安樂。

到了最近幾十年來,御史台的權利越發大。當今聖上甚至說出「三省乃朕左膀右臂,御史台幫朕醫治雙臂」的話來,足可見御史們在聖上心中的地位有多重。

也正是因為聖上的看重,御史們雖然官職低微,但並不懼怕其他官員。但凡給他們抓到了錯處,饒是皇親國戚,也免不了被告到殿前,被撕咬下一塊皮來。

御史中丞何方當年就是靠著自己的一腔正氣一戰成名。

三年前,聖上不耐京城酷熱,要在江南修造宮殿,以便夏日避暑。彼時不過侍御史的何方竟然直接上奏,他語氣剛烈,直接指出這一旨意勞民傷財,實非明君之舉。

這不是明晃晃地說他是昏君?

聖上本就被暑氣煩擾,看了這摺子更加氣憤,直接命人把何方請來了宮中,問他撤不撤奏摺。

哪裡曉得何御史脾氣也硬,他直直跪在地上,面對著被摘掉烏紗帽的威脅,竟然眉頭都不多抬一下:「臣寧可摘掉這帽子回家種田,也不願撤回奏摺。」

聖上氣極反笑。

可是氣完后,他還是接受了這奏摺,放棄了建立行宮的計劃,順道把何方抬為了御史中丞。他事後和陳福感嘆:「這何方就是一頭倔驢。」

何方彈劾了聖上,居然沒有被罷官,反而升了職。

這事一出,京中其他人看御史台的眼神都不對了:連皇帝都敢彈劾,這群瘋子還有誰不敢咬的?

謝昭就這麼進了這傳說中的瘋子聚集地。

事實證明,在沒有人事要進諫的情況下,御史台的官員們大多是友善溫和的。謝昭到來后,不少人都過來與他結交,其中不乏一些受過他祖父照拂或是與他父親相識的人。

御史台年輕人不多,尤其是謝昭這樣不足二十的年輕人。

他還是故人後輩。

更何況謝昭本人姿容出眾,照其中一位御史說的話是「看著就乾淨澄澈,不是個做壞事的樣子,適合御史台」。

因此,謝昭進了御史台,堪稱如魚得水。

當然,御史台中也不是人人都喜愛謝昭的。

剛正不阿的御史中丞何方就看謝昭挺不順眼的。在何方眼中,謝昭年紀輕輕沒有閱歷,雖然考上了狀元,學識出眾,可是他來京城的時日不長,還看不出為人秉性如何。

這樣的人怎麼可以進入御史台呢?

御史中丞何大人深深覺得御史台不能被謝昭這樣走後門的人玷污了。這些時日他已經在認真觀察謝昭,一旦謝昭犯了什麼錯,他就準備立馬遞奏摺給聖上,好把這個關係戶趕出御史台。

謝昭不知道何大人已經盯上了自己,他每日去御史台待上一整日,直到傍晚才回,時間久了,也漸漸開始適應起了為官的生活。

雖然他目前當的還只是個說不上名頭的芝麻小官。

這一日晚上,謝昭用過餐,秉文就過來,悄悄和他說:「公子,我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

「沒興趣,我要早些休息。」

謝昭才不覺得秉文能給自己什麼大驚喜,他興緻缺缺地回絕。

「不行,公子你一定要去看一看!」

秉文沒想到謝昭會拒絕得這麼爽快,登時愣住。他回過神,和謝昭說:「公子,您信秉文一回,這回要不是驚喜,秉文隨您怎麼處置。」

謝昭這才勉強提起些興趣來:「那就信你一回。」

秉文把謝昭帶到了一處高牆前。

——就是阻隔了謝昭與隔壁北燕三皇子的那道高牆。

大晚上的,這裡荒草叢生,謝昭站在牆旁的樹下,他趕走周邊的蚊蟲,不可思議地看著秉文:「你所謂的驚喜,就是要我來這裡喂蚊蟲?」

秉文拉住他的胳膊,不讓他離開:「您等等,您等等!您再等一等,驚喜馬上來了!」

可是等了一會兒還是什麼都沒有,身上倒是被蚊蟲叮咬了幾口。

謝昭覺得秉文瘋了,他剛準備扯開秉文的手離開,忽的聽到了琴音響起。

謝昭愣住了。

七弦琴的琴聲優雅深沉,順著夜色飄過了牆,飄進了謝昭的耳中,也飄進了謝昭的心中。

那琴聲深深淺淺,一會兒如泉水清冽,一會兒又如深潭幽遠。撫琴人撫得不緊不慢,聽琴人卻聽得千迴百轉。

謝昭走不動路了。

秉文看他的模樣,忍不住嘿嘿一笑:「公子,這算是驚喜嗎?」

他自幼服侍在謝昭身側,自然知道他痴迷樂曲。

可惜謝昭從小在很多方面都天賦出眾,唯獨在音樂這一道少了許多悟性,或許說,是他少了如何奏樂的悟性。

謝暉善於撫琴,謝昭從小就是趴在謝暉膝頭聽著他撫琴長大的。謝暉曾笑談:「阿昭,你這毛病是隨了你爹,他也於樂道一竅不通,你比他好一些,至少你懂得欣賞。」

從小聽著謝暉的琴聲長大,謝昭於樂曲欣賞上的造詣極高。

這也導致他極難忍受那些稍遜色的琴聲。

自謝暉去世后,謝昭原本以為這世上再難遇到一個能奏出如此樂曲的人了,沒想到今天卻還能聽到這樣的琴聲。

秉文沒騙他,這真是個大驚喜!

謝昭在樹下聽得如痴如醉。

那琴聲起,他的心也飄飄然,那琴聲落,他的心也跌落。

謝昭恨不得這個撫琴人還能夠撫個三五個時辰,只可惜對方顯然不打算滿足謝昭的打算,彈奏了兩三曲就停止了。

三年啊!

整整三年才又聽到這種琴聲!

多難得!

這一日過後,又要多久才能聽到這樣的琴音?

一急之下,謝昭大喊出聲:「等等,別走!」

這聲音清越,雖然好聽,可是大晚上的這麼一吼,也著實有些讓牆對面的人驚到了。

秉文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往日嘴上假惺惺說著「君子舉止有度」的公子三兩下靈活地爬上了樹,此刻正踩在一根粗壯的樹枝上,整個人從牆上探出頭,朝對面宅院里望去。

秉文目瞪口呆:「公子,這這這、這不雅啊!」

堂堂狀元郎,要是被人看到這又是爬樹又是趴牆頭,可不得讓人笑掉大牙!

而且,樹這麼高,危險啊!

謝昭不曉得秉文為他操碎了心。

他趴在牆頭,朝下看去,忽然與下方一人雙目相視。

身穿純黑長衫的男人長身玉立,站在庭院中央,朝謝昭看來。他臉色蒼白,眉眼如畫,像是含著冰雪,讓人只看一眼便覺得他高高在上、無法觸及,整個人淡漠出塵到極致。

庭院里不遠處的燈籠泛著微黃的光暈,可謝昭卻莫名覺得這光只沾到了他的衣服,卻無法照進他眼眸深處。

兩人無聲對視,皆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個彈指的時間,又或許是一盞茶的時間,男人似是厭倦了這種無聊的對視。

他抬眸,聲音冷淡:「謝御史有何指教?」

秉文在牆這邊也聽到了這話。

他捂臉:完了,公子被認出來了……丟臉丟大發了。

謝昭後知後覺地覺察到自己的不妥來,耳後根難得染了紅。

面對男人沉默的注視,他訥訥:「我就是想問問……你怎麼不繼續撫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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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陵(第一印象):謝御史腦子有病。

謝昭(哼哧爬樹中):我就是愛音樂!別叫我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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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大人他還在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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