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譜
德不配位這個詞其實挺微妙的。
因為官職是可見的,德行卻是難以論斤論兩來衡量的。
在以往,德不配位向來被御史用來彈劾其他朝廷官員。一旦被御史用這個詞語來彈劾,便是再厚臉皮的人也忍不住要面上燒紅,惱羞成怒:人家指著你的鼻子罵你品行不好,你能不生氣嗎?
不管底下如何,當官的總希望自己面上好看,畢竟誰當官是奔著遺臭萬年來的?
過去的時候,百官們萬萬是想不到有人會用「德不配位」來彈劾自己。
何方今日的奏摺里,原本也打算用這個名頭來讓聖上撤回旨意,他所列述的原因也與謝昭口中所言「不符規矩」「閱歷過少」等大同小異,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這謝昭就這麼貼心地自己說出來了。
準備了很久的話沒用上,何大人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
聽到不是有人欺負謝昭,秦厚德的面色就略微緩和下來。
看著彎腰站在殿中的謝昭,他柔聲:「謝昭啊謝昭,你就是太老實了。」
老實?
聽到這個詞,不僅謝昭在下方眼角微抽,就連站在官員隊列中的裴邵南都忍不住握拳輕咳一聲。
裴邵南輕挑眉頭:這個詞語還能和謝昭沾上關係?
可是在秦厚德心中,因為破格去御史台而愧疚、甚至因此而彈劾自己的謝昭的確是個天下難得的老實人。
他心裡嘆氣:怎麼謝延那樣機靈的人會生出謝昭這樣忠厚的孩子?果然還是謝太傅教壞了,都給教得這麼迂腐了。罷罷罷,謝延不在了,他該多替他看顧著這孩子一點。
心裡這麼想,秦厚德沉聲喊:「崔滬!」
禮部尚書崔滬正在看戲,猛地聽到自己的名字被聖上喊出,當即一驚,然後連忙走出地隊列,朗聲道:「臣在!聖上有何吩咐?」
秦厚德問:「朕問你,我朝哪一條律法規定了狀元郎必須得去翰林院?朕讓謝昭去御史台,這是否不合禮儀?」
狀元去翰林院這事雖然立法沒寫,卻是歷代心照不宣的傳統。
聖上這麼問,崔滬猶豫半晌,還是回答:「回聖上,並無律法明文規定。」
崔滬並不是何方那樣直腦筋的人。
在他看來,聖上只要不經常犯渾,偶爾做一兩件出格的事情也並無大礙。更何況謝延將軍與聖上情誼深厚,聖上多看照著點人家獨子也正常,實在沒必要大驚小怪。
聖上要袒護謝昭,崔滬當然是跟著聖上走。聖上想說的話,他自然都會說出來。
反正這謝昭當不當御史都與他無關。
嗐,不過一個小小從六品御史,當或不當又有什麼差別?一月只能上兩次朝的小官,又能翻出什麼浪來?
秦厚德聽了崔滬的話,滿意道:「瞧,禮部尚書都說合乎禮法了——謝昭,你口中朕為你破了規矩一言並不屬實。」
崔滬在下方無奈:他只是說了沒有明文規定,又何時說這合乎禮法?
做聖上的就是好,黑的也能扯成白的。
「至於德不配位——」
秦厚德哼了一聲,又喊了竇舜出來問:「謝昭去了御史台後有犯什麼錯嗎?」
竇舜恭恭敬敬地回答:「謝大人溫潤良善,性格純質,往來同僚皆誇其體庄而志正。」
這話就純粹是誇謝昭不僅聰明,人性格還好,與同僚們相處都不錯。
秦厚德又問:「何方,你呢?」
御史大夫都說謝昭和同僚們相處友善了,他還能說什麼?
何方眉毛動了動,不情不願地回:「臣和竇大人看法相同。」
秦厚德聞言笑道:「謝昭,起身吧。」
待謝昭直起身子,他擺擺手,給這事下了定論:「你的事情到此為止——其他人還有什麼事情嗎?」
既然無人應聲,那就下朝吧。
見到聖上瞥來的目光,一旁的太監便高聲喊:「退朝——」
謝昭回到何方的身後,跟著眾人退出大殿。
等出了大殿,何方冷冷看謝昭一眼,語氣嚴厲:「希望謝大人不要恃寵生嬌,若是你有朝一日犯了錯,縱然聖上包庇,我也要奏上一本!」
謝昭並沒有動怒,他嘆息一聲:「若我真的犯了錯,不用何大人您彈劾,我也會自己離開御史台。別說是離開御史台,離開京城都可以。」
他態度這樣好,語氣又這樣誠懇,何方倒不好意思說什麼別的話了,只能甩袖離開。
裴邵南不知何時到了他身邊,笑道:「阿昭真是厲害,竟然想得出這樣的法子。」他好奇道:「不過,你就不怕聖上真的聽了你的話,讓你離開御史台?」
謝昭斜睨他一眼,抬起下巴:「那樣的話我也不後悔——至少那是我自己選擇離開的,而不是被人趕著出來的。」
聽他這麼說,裴邵南不由一愣,繼而笑開。
他想,這果然是謝昭能做出來的事情。
秉文得知這一事後,問謝昭:「公子怎的知道何大人要彈劾之事?」
謝昭也沒瞞著他:「有一同僚聽到了王大人和何大人的交談,特來告訴我,讓我早做準備。」
「來御史台又不是公子您願意的,他們這樣簡直欺人太甚!」秉文氣得火冒三丈:「還偷偷說您壞話,真是陰!」
謝昭笑而不語。在他看來,何大人為人耿直,為人稱得上磊落;倒是那位王大人自己不敢彈劾他,卻慫恿何大人去做這事,這才讓人瞧不起。
總歸以後要遠著這王大人一點。
因這彈劾自己一事,謝昭在京城又刷了一遍存在感。
當日下朝後,文武百官無不回去長吁短嘆,感慨那一日謝昭的行為究竟有多出人意料。彈劾之事年年有,這彈劾自己的倒還是頭一回見到。
這謝昭不愧是當朝頭位連中三元者,行為舉止還真是不同凡響。
當然,在說完謝昭后,大家都對另一件事更有感觸:這聖上果真是十分偏愛謝昭。
別管是由於什麼原因,是因為謝延還是謝暉,總歸這謝家人就是了不起,在聖上心裡就是不一樣。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想,以後在京城裡見到這位謝大人可得多避讓一些。和這謝大人作對,哪怕是有理的都只怕變成沒理的一方。
林卉當然也通過丈夫得知了謝昭的事情。
「瘋子,真是瘋子!」她罵道,攥緊帕子,開始憂愁:「他連自己都彈劾,會不會哪日心情不好告我一狀?」
周成申瞥她一眼:「放心,人家才不會閑了沒事幹,來和你這一介婦人過不去。」
林卉想想也是,心中暫且寬慰。她長嘆一聲:「早知道這謝大人這麼受聖上喜歡,我當初就該讓弘知和他走近一點的。」
京城中的議論,謝昭才不去理會。
這一日晚上,他又在秉文恨鐵不成鋼的眼神里來到了牆邊上,等待那琴聲響起。只可惜蚊蟲在身上叮咬了好幾口后,謝昭還是沒等到那琴聲響起。
秉文看他可憐巴巴地翹首等待,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氣憤:「那位的琴聲雖然不錯,可也沒必要讓您如此痴心一片。」
謝昭拍死一隻在空中嗡嗡飛行吵得不行的蚊子。
他把帕子擦手,一邊回答:「說什麼呢,三皇子可是我未來的知己,這當然是值得的。」
您還沒忘記知己這事?
秉文翻了個白眼,無語凝噎。
只是傅陵不理他,謝昭總不能一直坐以待斃。
於是第二日傍晚,他自御史台回來,敲響了隔壁的大門。
「誰啊?」
齊闌聽見有人不急不緩地敲門許久,心中奇怪:殿下和他在京城並無關係友好之人,來者究竟是誰?
他滿懷疑惑地打開門,入目便是謝昭笑嘻嘻的俊臉。
齊闌的臉當即就黑了,他很想當場關門把謝昭拒之門外,只是想到對面的人是誰,到底還是忍下怒氣,硬邦邦地問:「謝大人有何貴幹?」
「其實也沒什麼別的事情。」
謝昭從懷裡掏出兩本書遞給齊闌:「就是別人送我兩本琴譜,我想要借花獻佛,獻給三皇子殿下。」
齊闌讀過書,跟著傅陵許久,多少也知道點東西的好壞來。
他瞥了一眼那琴譜的名字,便知道謝昭拿的是好東西,自家殿下一定很喜歡。
齊闌眉頭已經鬆動,可是口中還是說:「我們怎能拿謝大人的東西?」
「拿去吧拿去吧,別和我客氣。」畢竟我和你家殿下將來可是知己。
謝昭把那兩本琴譜塞到齊闌手中,笑眯眯:「我於古琴上並無很深的造詣,這琴譜放在我這就是暴殄天物,拿去給你家殿下那才叫物盡其用。」
說完,似是怕齊闌不肯收下,謝昭趕緊和他揮手道別。
都送了禮了,這下怎麼著也該要撫琴回饋下吧?
這一日謝昭吃完飯,又帶著秉文坐在了牆下。
這一回他信心滿滿,自覺今晚一定能欣賞到絕妙琴音,便讓府里的下人在此處擺放了桌椅,桌子上還備上了好酒。
謝昭看著樹梢上的圓月,心中暢想:好景好酒好琴聲,真是快活似神仙!
只是景色快看厭了,酒也快喝完了,這琴聲還沒響起。
在秉文幽怨的目光中,謝昭苦悶:這三皇子可真是難對付啊!
很難對付的傅陵如今正閑適地倚在塌上。
燭火微黃,他蒼白細長的手指慢悠悠地翻過書頁,似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眼中逐漸漾起笑意。
「送我這樣好的琴譜,不就是想讓我彈給你聽?這送禮送的,到頭來還不是便宜了自己。」
傅陵哼笑一聲,把兩本琴譜放在桌上,人已經起身朝床榻走去。
「你這謝昭……心思還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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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當個粉絲怎麼辣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