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我臉上的表情突然僵硬,這句話真像晴天霹靂。她要走了?
我猛然發現,自己已經沉浸在了她接受我給她找的工作,在這裡生活下去的想象里,但她其實毫不知情。我恢復了鎮靜,好像手裡捏著一張王牌,一旦亮出來,一切就會改變。
雅林沒有停頓,繼續道:「我在這裡的這段日子太麻煩你了,你真的很熱心,如果不是你這樣幫我,我早就過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也沒什麼可以拿來感謝你的。我怕今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所以走之前,一定得請你吃頓飯,就當是感謝你吧。」
雅林的語言淡然如水,但我的喉嚨卻堵得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也許是我的反應過於誇張,她說到這裡,臉上也已經沒有了那種微笑。她說完后,雙目的視線靜靜地落在我身上,等著我開口。
我把背靠在椅子上,兩眼茫然地盯著空蕩蕩的桌子發獃,一言不發。
氣氛在一瞬間尷尬,空氣都凍結了。我突然的沉默出乎她的意料,讓她有點慌——或許,在她的設想中,我應該舉著酒杯祝她們一路順風。
我們就這樣呆坐著,誰也不說話,直到服務員來上菜,她才顫顫地開口:「吃吧。」
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緩緩抬頭。我看到她時,她就把頭低了下去,避開我的目光。
「你真的想走?是不得不走,還是想走?」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就沒有什麼,讓你想留下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句話指的是什麼,是指她不遠萬里尋找的那個人,還是含沙射影地在說我自己?
她不開口,咬著唇,低著頭。
她不說話,倒讓我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來:「呵……」
她聽到我笑,眉梢微微地顫了一下,生硬地開口:「其實也沒什麼,心心總歸是得走的,我怎麼放心讓她一個孩子單獨走呢?」
雅林終於開口說了理由,但這第一句理由卻是謊言!如果我沒聽說那些,我就已經信了。
她又對我撒謊,從我救她那次起,她就開始跟我撒謊。尋人這麼大的事,我明明可以幫她她都不說,非瞞著我做什麼?我對她不夠誠心嗎?就這麼不信我?
一股氣上來,腦子就有些發沖,我少有地沒沉住氣,直截了當揭開了她的謊言:「你真喜歡撒謊,是因為這個嗎?心心都跟我說了,不用硬找理由。」
雅林驚訝萬分,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彷彿這對她來說,也是個晴天霹靂。我第一次見到她那麼失神的表情,五官都在臉上被固定住了。
好半天,她才發出一點聲音,磕磕巴巴地在發抖:「她跟你說什麼了?」
一時間,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了,雅林失神的樣子讓我突然間清醒。而我一清醒,便立刻開始後悔剛才衝動之下說出的話。
這太自私了,誰都有秘密,我沒有權力因為她對我隱瞞而生氣,何況我並不是她的誰。把她看成水晶是我的一廂情願,透明,或不透明,是她的自由。
「她也沒說什麼,就說你們要走了。」無力的狡辯,已經於事無補。
雅林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一層膽怯,就是那種內心被人挖開,被人窺探的膽怯!
我只能儘力彌補:「她說你在找人,希望你能完成心愿。」
她瞥開眼,目光很不自在。
「雅林,我知道了不是更好嗎?我能幫你找的。只要那人在平城,我應該能幫你找到。」
雅林的眼圈有點紅了,還是不說話,只是搖搖頭。
「你不相信我?」
她又搖搖頭,吐了口氣,用一種完全是氣息的聲音說:「我不想提這個。」
我一下啞然。
我觸碰到她的隱私了,她根本沒打算讓我知道的。
「對不起。」此時此刻,我只說得出這三個字。
但雅林沒有回答我,只是又一次機械地搖頭,連一句「沒關係」都沒說。
她面對我突然有了恐懼感,一個凡人面對無所不知的仙神,就是這種恐懼。我看到她幾次開口想問我什麼,都沒能問出口。她很想知道舒心到底對我說了什麼吧,但又怕問,更怕我的回答會打折扣。
於是氣氛變得十分尷尬,桌上的菜誰都沒動。現在回想雅林當時在我面前的感覺,真可用「如坐針氈」來形容。
我極力想要打破這種難以忍受的氣氛,突然想起她說要走,我都沒問過她要去哪裡,於是這句問話姍姍來遲:「雅林,你們要去哪兒?」
她終於回答我了:「萍灘。我想帶心心,回我的故鄉去。」
「那個小地方,能找得到工作嗎?」我試圖把話題引開,由此將我給她找了工作的事引出來。我彷彿又看到了希望,只要她接受了那個工作,留下來,被我知道了秘密也不會這般難受了。
但雅林沒有接續我的話題,敷衍道:「先回了再說吧。」
於是我又說:「現在在哪兒都不好找工作,特別是沒人幫你的話。你在老家也沒有親人,誰能幫你啊?」
「總會有辦法的。」她繼續敷衍。
「辦法」兩個字,讓我一下就想到了她為了在河銘中學某得一職所付出的代價。於是我鄭重地告誡道:「雅林,你不能再像在河銘中學找工作時那樣了。」
雅林的臉色剎那間慘白,嘴唇都在發抖:「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畢竟是個女孩子……」
「我沒有。」她打斷了我的話,呼吸有些急促。
「姓趙的那種人,別去招惹,太危險……」
「我沒有!」她再次打斷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急。
她紅著臉,兩行淚再也止不住地滑過臉頰:「他想玩兒我,他想玩兒我才讓我進去!我是利用了他,可我沒讓他得逞過!」
我注意到了自己有些激動的語言,放平了語調:「我是說,這個險冒得有點兒大了,萬一哪天他不安好心……」
「反正我也不會呆多久!我本來就是要走的!」
雅林的這句話終於徹底打消了我的念頭,讓我啞口無言。
她說得對,她本來就是要走的,本來就對這裡毫無留戀,我卻要想盡辦法留住她,真是自作多情!
我最終沒有能說出那句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沒能告訴她,我已經托張進幫她找好了工作,她已經不用再單槍匹馬地奔生活了。
我從來沒想過我們之間會出現這樣的鏡頭,我無聲地望著雅林在我面前哭,淚水就像決了堤的河流一樣從她臉上落下來。她抽泣著,手背不停地擦眼淚,可怎麼也止不住。然後她雙臂支撐著桌子站起來,用沙啞得變了調的聲音說了聲「對不起」,就朝洗手間跑去了。
我沉悶地坐在餐桌旁,覺得周圍的世界都塌陷了似的。
這麼多年,無論遇到什麼,我總都是冷靜的,今天卻突然不會了。她一說要走,我好像,都變得不是我了……
***
雅林在洗手間待了很久才回來,回來時,兩眼還是通紅。我們幾乎都沒再說話,似乎雙方都無話可說,亦或者是不敢說,怕又說錯了什麼,把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再搞得波瀾起伏。
桌上的菜幾乎沒動過,我只蜻蜓點水般夾了幾下,而雅林則是從頭到尾沒動過一下筷子,甚至沒喝過一口水。
她就靜靜地坐在對面,也不看我,也不說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我吃完,於是我對她說:「你要吃不下,我送你回去吧。」
她張開口想說什麼,但喉嚨似乎發不出聲音。她清了清嗓子,放大了聲音才吐出幾個生硬的字來:「你吃啊。」
聽到她聲音的一刻,我的手都顫了一下。我盡量把聲音放得柔和:「我不吃了。」
雅林的目光里有了一絲歉意:「對不起,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請你吃飯,都沒讓你吃好。」
***
我把雅林送到小院門口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雅林轉過身,對我輕輕點了個頭,意思是就到這裡吧。
我站著沒動,心頭說不出地難受。我真怕那會成為我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還是這樣難堪的收場。
「雅林,」我站在她跟前,認真地對她說:「今天是我不好,你別生我的氣。你說要走,我有點兒急了。」
她低著頭,沒回答我。
我突然發現我的話可能會傳給她某種信息。我從來沒跟她坦白過自己的心思,而現在她就要離開了,我更不能在這個時刻說出來,這隻會是她的負擔。於是我又辯解道:「我這人有點兒愛多管閑事,你別在意。」
這時雅林抬起頭來,說了句:「嗨,我那些破事兒。」她的話有些自嘲的味道,她很少用這樣的口氣說話,聽得我心頭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沉默了一會兒,我問:「我以後能給你打電話嗎?」
她愣了愣,低著頭思忖了片刻,回答說:「好啊。」
我便對她笑了,笑容中有幾分釋然。雅林也應付似的對我笑笑,但她笑得極其勉強,只是刻意地咧開嘴,眼神里卻沒有一點笑意。
那是她掉了眼淚后的第一個微笑,她能笑,我就已經放心許多了。
我看著雅林一步步走進小院兒,孤獨的背影漸漸融化在了黑漆漆的巷子里。我的思緒也長久地停留在那裡,久久駐足,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