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第七章(1)

「喂,我說,你叫的人呢?咋到現在還沒影兒?不是說好今天中午請吃飯嗎?」第二天早上剛吃過飯,張進把身子往沙發上一攤,便開始數落我。

我們這一天都沒什麼事做,因為廉大老闆的壽宴就定在今晚,許多人都要早早跑去暖場,杜經理便給我們放了假。

我沒搭理張進,也把身子斜靠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發獃。

張進哼了一聲,把手臂伸向前坐起來,從衣兜里掏出一根煙。他剛把煙點著,我一伸手,便給他奪了過來,雙指一夾,就往嘴裡送。

「他奶奶的!」張進罵了一句,「不是沒隱兒嗎?」

「隱兒是可以培養的。」我回。

我確實很少抽煙,不是反感煙味,只是還沒體會到抽煙的好處。張進有事沒事都喜歡叼一根在嘴上,說是為了有男人味,還叫我效仿。我都不搭理他,但今天看他點煙,卻突然來了興緻,彷彿煙氣嗆人的刺激感竟也有了些誘惑力。

「你到底在幹啥呀?那工作要不要啊?前一陣兒催得還挺緊,今兒咋提也不提了?」

我的確不想提,不想提起雅林。她突然出現,又將突然消失,我還有些回不過神。不想細說,就只能敷衍:「她找到了更好的工作,那個不需要了。」

我能感覺到張進的驚詫,他兩眼直直地盯著我,嘴巴又張成一個O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然後他誇張地點起頭來:「牛叉兒呀!這妞兒可真牛叉兒!」他吐了兩口煙氣,「其實也猜得到,這麼個天仙似的妞兒,怎麼可能就你一個人惦記?那男人都死哪兒去了?」

我想得到張進的邏輯,不管是什麼工作,反正是傍的男人給找的就對了。

我不作任何評論,隨他怎麼想。比起有個好印象,我倒真希望張進對雅林不屑一顧,厭煩都成。損她兩句,覺得她無關緊要,隨後便拋在腦後,把有過這麼一個人忘得一乾二淨,以後再別在我耳邊提起,便是我求之不得的。

見我繼續抽著煙,一言不發,張進以為我是處於失戀者的鬱悶狀態,竟萬分難得地安慰我:「哥們兒,要泡這種妞兒,你就該有心理準備,期望值也不能太高。身為男人,光長得帥沒啥用,又不是富甲天下,人家憑什麼跟你呀?要是我,寧可跟著……跟著廉大老闆那個老頭子也不跟你!人家比你票子多多了!」

這張進竟想出個廉河銘來和我作比較,可能今天正好是廉河銘的壽宴之日,讓這大老闆的形象死死地鑽進了他的腦袋吧。

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他卻繼續道:「好吧,既然兄弟今兒個有難,做大哥的我,理當全力相助。說,她那是啥好工作,哥一定幫你給她找更牛叉兒的,不怕她不來!」

那句隨隨便便的回答竟與我想達到的目的背道而馳,我只好趕緊穩住他:「得得得,您甭操心了,我那些破事兒有什麼……」

我的話沒說完——我說不下去了。

我竟用了和雅林同樣的口氣說了同樣的話——「我那些破事兒」。一說這話,我便能想起她紅著雙眼的樣子。

「總之你別管了。」我換了句話,口氣生硬。

如此不講理,張進自然要生氣,罵了起來:「看不出來你這傢伙還是個重色輕友的主兒!不就是個好看的妞兒么?有什麼了不得?石榴裙底賣弄功夫的妞兒我見得多了,你這個也就更好看點兒,還不是一種貨色?到頭來全都只認男人的錢,不信你看……」

「張進你閉嘴!」我怒目圓睜。

尋常張進怎麼損我,我都可以充耳不聞,卻聽不得他如此詆毀雅林。

張進一下就愣住了,那是我頭一回對他紅臉。他從沒看到過我發火,從沒看到過我瞪圓了眼睛放大了嗓門的樣子。一個很有自控能力的人突然不自控了,是很有震懾力的,於是張進就真的住了嘴。

但他卻生起了悶氣,一上午出了門就沒回來。

我記得那天,他剛出門不久,外面就颳起了大風,吹得呼呼直響。很久以後,回憶起那天的情形,總覺得那突然惡劣的天氣或許是在預兆著什麼。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是多麼不堪回首的一天!

***

風似乎沒有停下來的趨勢,街邊的樹被完全吹得變了形,客廳茶几上的一個玻璃杯也被吹下來摔壞了。我急忙關好窗戶,清掃起玻璃碎片和吹進來的沙子。

這麼壞的天氣,張進跑到外面去應是受不住的吧。他這人最不肯的就是讓自己的身體遭罪,用他的話說,氣可以不生,賬可以不算,但不能不吃好東西睡好覺。於是我在屋子裡等著他消了氣回來,只希望他回來時,我還有心情跟他道歉。

我給張進連打了三個電話,都被他直接掛斷,顯然這悶氣還沒生完。下午三點,他終於回來了,他是被我勸回來的,卻一回來,就沒心沒肺地跟我提條件,非要我陪他去參加廉河銘的大壽不可。我本沒興趣,這麼一鬧,也只好答應了。

換個角度想,這個晚上喝喝酒,其實也挺好。明天一早,她就要坐著火車離開平城了,這個若即若離的夜晚,喝喝酒挺好。

***

廉河銘的大壽,我和張進去得算是晚的。我們去的時候,酒樓里該到的人幾乎都到齊了。來的人簡直可用多如牛毛來形容,酒樓專用的停車場早已堵得水泄不通。

整個壽宴真是一個燈火通明的世界,整坐大樓金光閃耀,裡面的氣氛熱鬧非凡。不管是包間的裝飾,還是桌上的擺設,都是最高檔的,一眼就能看出一個「貴」字。席間坐滿了社會各界的大人物,凸顯著這場壽宴的場面和氣勢。

聽說安排整個壽宴的人,是河銘公司里最年輕的一位高層,名叫宋琪。我沒見過這個人,但聽過他的名號,知道他在河銘公司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是最受廉河銘器重的人。從整場壽宴的籌辦來看,此人還是頗有些能力,而且抓准了廉河銘的趣好。他是如何年紀輕輕就在河銘公司爬上高位的我不清楚,但關於他的傳聞在近幾個月里,突然遍地開花。

廉河銘是出了名的獨攬專權,從來不在公司里扶持二把手,但這兩年,這個年輕人卻在他的有意提拔下層層高飛,眼看著就快被他捧上「宰相」之位了。這是件奇事,沒人能理解廉河銘為什麼改了方針,更想不通他為什麼選了個黃毛小子,於是各種猜測就都冒了出來。

廉河銘從沒結過婚,膝下無兒無女,於是有人猜想,他是不是要認宋琪當乾兒子,為河銘公司找個繼承人。而宋琪此人的來曆本就說法不一,只知道他不是平城本地人,而廉河銘也不是,於是更有了宋琪是廉河銘私生子一說。

當然,這些都是傳言,沒有一條得到過證實。而宋琪在工作上兢兢業業,卻是眾所周知的事,誰知道廉河銘是不是真有什麼獨到的眼光。

我本有興趣見一見宋琪,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奈何會場太大人太多,一直走到包間,都沒能遇上。

但我沒想到,易軻居然來了。他以廉河銘的冤家自居很久了,也不知道是安安分分來喝壽酒的,還是心懷鬼胎要來找茬。我們這幫弟兄被安排在一個包間里,易軻成了這個包間的主事,負責把一箱箱好酒勸進大伙兒的肚子里。酒桌上的易軻一向十分活躍,換著方式灌人酒,大家一個一個接著猜拳,光罰酒都罰了四五箱了。

「再來一杯!再來一杯!……哎呀,多倒點兒嘛!這麼小氣幹嘛?」漸漸地,易軻喝高了,紅著個臉東倒西歪,還不住地吆喝。他搖搖晃晃地端著酒杯走到我面前,嬉皮笑臉道:「來,海哥,咱們干一杯!」

坐在我旁邊的張進逗他道:「怎麼,想通了?情敵也敬?」

易軻瞪了張進一眼,還沒來得及開口,潘宏季卻也跟著參合了進來。

潘宏季在我面前擺了一個大號的啤酒杯,卻開了一瓶白酒倒進去,然後挑著眉毛說:「叫海哥,自然海量,我們這些蝦兵蟹將撐足了肚皮也喝不過。敬就要敬上好的酒,哪能和我們這帶雪花兒的相提並論?您說是吧?」

我知道潘宏季是在故意刁難,但我卻沒有拒絕的意思。我倒真覺得,今晚就這麼醉了也行,大醉一場,醒來後人也就清醒了。於是我索性放下手中的筷子,笑道:「那我還真要謝謝兄弟的一番好意了,上好的酒,不可辜負。」

潘宏季見我如此爽快,反倒有些驚,豎起大拇指:「海哥果真純爺們兒!佩服,佩服!得,這一杯下肚,就當你我兄弟冰釋前嫌了如何?」

他倒真有幾分誠意的樣子,但我深知,這不過是場面話說說而已,此人的話絕不可輕信。不過既然是場面話,我自然也得應付過去:「不敢當,多謝你大量,不和我計較。」

潘宏季滿意地將酒杯推到了我面前。我正要去端,張進一把按住我的手,在我耳邊壓低了聲音說:「瘋了吧你,明知道他整你。」

「沒事兒。」我小聲回。

張進氣憤地放了手:「好,喝吧,看你醉了以後他們怎麼整你!」

我淡淡一笑,隨後便真的一口氣灌下了那杯酒。酒的辛辣味滑過喉嚨時,腦子裡真是一片空白,什麼也不知道了。一杯還灌不醉我,但要再來一杯,我肯定是沒法清醒了。

我灌下那杯酒,一桌的人都稱好。但我剛放下酒杯,易軻卻跟著湊上來:「海哥好酒量!我也來敬你一杯!」說著,他拿過酒杯,沉到桌子底下幫我倒酒。

易軻這刻意避開的動作引起了我的注意。幸好我足夠了解他這個人,知道他喜歡耍陰毒的小詭計,要不然,那天晚上還真會中他的道兒——我親眼看到他在給我倒酒時,偷偷摸摸從拇指和食指間磨出了一些白色粉末落進酒杯里!

這杯酒易軻倒得不多,表面上看起來沒有潘宏季那麼黑心,但偷偷往酒里撒東西,卻實在是惡劣!他以為我真的醉了,或者是太過於自信自己的技術,竟以為我毫無察覺,撒完藥粉后還從容不迫地把酒杯遞到我面前。

我兩眼盯著易軻遞過來的酒,準備好好洗刷他一頓,他不該今天來惹我。

但易軻這人還真有點運氣,就在我想好了要怎麼讓他難堪的時候,今晚的大壽星——廉河銘來到了我們的包間。廉河銘大駕光臨的時間不早不晚,正正好解救了易軻。

這是廉河銘今晚首次出現在我們面前,他穿著一身頗有民國風的老爺服,顯得比平常平易近人了許多,談判桌上那張無比冷酷的臉,也舒展起了笑容。看來這個不可一世的富翁,要在今晚一改作風,展現出他和藹可親的一面。

當然,他不是單槍匹馬地來敬酒,旁邊,一個穿著妖嬈,表情嫵媚的女人正親昵地挽著他的手臂。

「嘿,知道那女人是誰不?」張進碰碰我。

「沒見過。」我回答。

「她叫賴盈莎,就一小三陪,媽的!」

「真的假的?不至於吧,廉河銘這麼俗氣?」

「俗——」張進譏笑起來,「俗不可耐!」

「比你還俗?」我忍住不笑。這種事,張進似乎總認為只有發生在自己身上才算合理。

他推了我一把:「這哪兒跟哪兒啊?你知不知道那女的多有手段?二十年呀,姓廉的整整二十年沒碰過女人,別人都懷疑他是不是那方面有問題。就半年前,不知怎的被這妖精給纏上了,這可是廉大老闆的第一個女人呀!嚇,一臉的胭脂水粉,噁心死了!別看她現在這麼妖艷十足,我可見過她不化妝的時候,有一回被幾個小流氓硬拉到廁所洗了臉,那個鬼樣子它就沒法兒看!都奔四了,還佯裝小姑娘,真是倒胃口!」

張進剛發完他的高談闊論,易軻就有了動作。廉河銘本來也在興緻勃勃地發著生日感言,賴盈莎也畢恭畢敬地端著酒杯,易軻卻也端著個酒杯不知趣地走了上去。

他歪歪斜斜地站在廉河銘面前笑,笑得有些古怪。廉河銘自然知道易軻是什麼意思,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易軻把一杯怎樣的酒端到了他面前——那杯酒,就是他準備給我的,下了葯的酒!

「廉老闆大人大量,小弟犯了那麼嚴重的錯誤都不予追究。小弟今兒特來負荊請罪,區區一杯小酒,不成敬意,您可一定要賞臉呀!」易軻把酒敬到了廉河銘面前。

廉河銘笑笑,並沒有接:「今天是我向各位朋友敬酒,咱們的事私下再聊也成。」

「哪兒的話!」易軻不放過,「不成不成,小弟我就是得當著大伙兒的面,親自敬上,這才夠誠意嘛!廉老闆要是不給面子,那就是瞧不起我,我這臉也沒處擱呀!大家說是不是?」

一群人自然跟著易軻起鬨,人人說「是」。易軻這完全是在步步緊逼,他料定廉河銘不會在這種場合跟他計較,非要他當即喝下不可。

就這樣,我看著廉河銘接過酒杯,一口一口地喝下了那杯酒——也只有我注意到了易軻盯著廉河銘喝酒時那得意得快要膨脹的表情。

我沒有當面揭穿易軻,因為那樣做的後果實在太嚴重。我也習慣了對圈裡人的種種行為採取漠視的態度,不屑參合這些無聊的遊戲,只要他別惹到我,就隨他去吧。我當時並不知道,更無法預料,那竟是我這一生再也無法挽回的錯誤,是我這一生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

廉河銘喝了易軻敬的酒,繼續說完了他的演講。易軻這一敬,本沒打算敬酒的人也不得不端著個酒杯獻上去。張進非拉著我去敬,叫我不要搞特殊。我倒不是有意見,只是之前的一大杯白酒灌下后,忽然來了些後勁兒,腦子有些暈乎。等到別人都快敬完了,我才磨磨蹭蹭地最後一個上去。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敬酒的一刻,我忽然走了神,我不知怎的想起了雅林。我忽然想起,雅林說過她想來參加今晚的宴會,如果她真的來了,真的在這裡,說不定還真有機會像現在這樣近距離地給廉河銘敬酒。如果她也像易軻那樣趁著廉河銘高興,厚著臉皮當眾相求,廉河銘說不定真會答應她舒心轉學的事。

然而,這些如果都只是空想,再無意義。

我發獃了好一會兒,手裡端著盛滿的酒杯一動不動,直到張進叫我:「琢磨什麼呢?趕緊的呀。」

「想必這杯酒一定與眾不同,呵呵呵……」廉河銘今天居然心情好到來幫我打圓場。賴盈莎也在一旁媚聲媚氣地應和著,還衝我眨眨眼。

我笑笑,沒說什麼,把酒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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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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