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監獄的大門在我身後關上了,我拎著隨身物品,向前走著。
外面的世界真的不一樣,連天空都似乎更遼闊一些。只不過這細微的差別,也只有像我這樣在深牢大獄里待了三年的人,才察覺得出。而我那空虛的內心,也無法為我留出餘地去感受這些。
不遠處,有人在等我,是蕭姐。從上次來看我算起,我們已經有半年沒見過。她還是那樣,和藹可親地抱著林林。林林有三歲了,是個愛哭愛鬧的小丫頭。蕭姐哄著孩子的樣子,落在我的印象里,慢慢變成了深深的感激和歉意。
蕭姐看著我走出大門,欣慰地對著我笑。林林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暫地停了一刻,又移開了。
「恭喜你,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她向我伸出右手。
我突然想起,從認識她到現在的那麼多年裡,從來沒跟她握過手。今天,這握手顯得格外鄭重,彷彿真像她說的那樣,意味著一切重新開始。
握完手,蕭姐讓林林把臉對著我,哄道:「林林,認識嗎,他是爸爸?爸爸知道嗎?乖,聽話,叫『爸爸』。」
林林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我,小嘴卻緊緊地閉著。我輕輕撫摸她,捏她的小臉,學著蕭姐的樣子哄她,但她卻把臉別過去,對我不理不睬。
蕭姐笑道:「小孩子,不熟的時候都這樣,以後慢慢熟了,很容易依賴人的。」
我輕輕搖頭:「是你照顧得太周到,她喜歡你。要不是你,這三年,林林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發自內心的感激又一次盈滿了喉嚨,而太多的話總難以出口,好像一說出來,就會立刻變得蒼白。
***
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住處,蕭姐邀請我去她家暫住幾天。蕭姐的丈夫常年在遙遠的外地打拚,家裡總是只有她一人,空著個房間。雖覺得不太方便,但我身無分文,除了接受她的善意,別無選擇。
雖說認識好些年了,蕭姐家我還從未到訪過。淺色的格調,簡單的裝飾,都給人一種平和感。林林一進門就興奮著打開了電視機,我幫她調好台,便去幫蕭姐下廚。
蕭姐麻利地在菜板上動著刀子,發出嚓嚓的響聲。我盯著她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一時間出了神,直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在胸腔里翻滾,若隱若現。
她發現了我的出神:「想什麼呢?懷念在廚房的感覺?」
我有些愣,瞧了她一眼,轉過頭忙自己的,沉默不語。
蕭姐沒有多言,而是興緻勃勃地同我談起我馬上要面臨的住房問題。我才知道,她已經幫我物色好了幾處地方,都是離林林所在的幼兒園近,價格又低廉的小單間,十分適合我目前的經濟狀況。對我而言,蕭姐的推薦是無可挑剔的。
我從沒提起或者暗示過要她幫我打聽房子的事,因為我滿腦子所想的,都是要在出來之後,回到從前的住處。我何嘗不知道那些難處,雖然只是一間兩室一廳的小套房,但光一個地處市中心,就能讓房租高得嚇人,更別說每天得跑半座城送林林去幼兒園。而如今的我,連基本的生活都難以保障,這件任性的事實在太過荒謬。
但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左右了我,它總是不斷呼喚我,推我,拉我,讓我回到從前那個地方。它從某一天起,在我生命里生根發芽,義無返顧地長大,控制了我的思考。也只有在我內心深處,只有我自己,才能那麼真切地體會到那力量的由來。
我說明了我的想法,說我還是決定要回去。蕭姐的驚訝同我預料的一樣,她幾次張開嘴想勸阻,卻屢屢不知從何勸起。她似乎在等著我的解釋,但,我什麼也沒有解釋。
長久的沉默之後,蕭姐嘆了口氣,用一種極為舒緩又頗有意味的語氣問:
「還想著她呀?」
一瞬間,我手上的動作和我的思緒,戛然而止。
就是那種力量,一句話讓那種力量飛速壯大,猝不及防地控制了我的情緒。我只能再次選擇沉默,余光中,發現蕭姐凝視了我很久。
大概是不想再繼續這個無法繼續的話題,蕭姐走出了廚房,回來時,手裡多了一個精緻的芭比娃娃。「給林林送去吧,」她說,「記得要說是你送的。」
林林拿著芭比娃娃開心不已,拽在手心裡捨不得放開,連我叫她吃飯都不樂意。林林的笑臉紅通通的,兩隻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嘴裡嘰里呱啦,一副小大人哄著寶貝的樣子。
「林林,你要真喜歡,爸爸下次再給你買一個,好嗎?」
林林的目光將信將疑,散發著天真和快樂。突然間,一絲不安籠罩了我:林林現在是快樂的,但今後呢,當她把生活交付給我之後,她還能擁有現在的快樂嗎?我給得起嗎?
擺在我面前的路似乎沒有光,一片漆黑。
***
在林林的生命里,前三個春秋沒有爸爸,而在將來很長的歲月里,她將有爸爸。她的爸爸會寵她,愛她,竭盡全力保護她。她的爸爸不會再逃避,不會再怯弱,不會再讓她孤苦伶仃。這是我的決心,也是我需要用餘下的生命去履行的承諾,更是我生命的空殼裡還剩下的唯一希望。
我需要做到,讓林林從三歲起,得到父愛。而這,恰恰與我的童年截然相反
——二十多年前,當我也是三歲時,我的父親被處以槍決……
當別人提起我家當年有多麼顯赫,我是無動於衷的。那個時候,我太年幼,還不懂得有錢沒錢是怎麼回事。父親是有錢,家財萬貫,但旁人都不清楚那些金山銀山究竟是從哪裡搬來的。都說是父親生意做得大,做得順,母親也這麼說。可母親是單純的,過於單純,直到有一天,警察突然闖進來給父親戴上手銬時她才知道,父親乾的是走私。
不得不承認,父親是精明的,他乾的事,居然全部瞞過了家人。於是他栽跟頭時,沒有一人跟著受連累。可母親還是跟他去了,這種從天堂到地獄的落差,不是她那個被父親寵慣了的小女人所能承受的。
母親走前說,父親一直最放不下的人是我。這句話,直到今天我才能真正地理解。至今回想起父親當年的情形,都覺得寒心。他抱著我,親我的樣子已經很模糊了,只有那種沉重而憂鬱的眼神總是浮現在他臉上。手銬、監牢和槍口,應該是父親夢中的常客,當他無數次從血腥中掙扎著醒來,就又會陷入由我那酣睡的呼吸聲編織的噩夢裡。他的肩膀雖然有力,雙腿卻是踏在泥潭之中。
父親一定感覺到了什麼,他不停地考慮著我的將來,為母親的懦弱瑟瑟發抖。但別人不會有絲毫的察覺,哪怕隻言片語。事到如今我也很難想象,父親是怎麼想到了那一步:我一歲時,他花了大價錢,為家境平平的舅舅一家買了一套三百平的豪華套房。
舅舅和舅媽都是當地一所小學的教師,在學校工作兢兢業業,年年評優教,在社會上頗有口碑。但他們卻擺脫不了知識分子的迂腐,守著這些口碑,過著自命不凡的清貧日子。父親和母親都只上了個初中,不如他們有文化,所以即便是父親擁有百萬家產,母親擁有迷人臉蛋和身段,他們也是瞧不起的。舅舅曾經極力反對母親嫁給父親,即便他們婚後幸福美滿,也一致認為母親那種無知的小丫頭只是看上了父親的錢而已。他們與我家的來往也僅限於逢年過節,紅包來紅包去的表面工夫,就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互不相干。這樣一來,他們也完美地避免了別人說他們巴結有錢人的閑話。
當然,父親也不是省油的燈,不緊不慢地應對著,你不來我也不往,並且財富不可阻擋地壯大。他擺著不屑一顧的勝利者姿態,這種姿態也在母親那張笑容綻開的臉上顯露無疑。
然而,父親的沉著隨著我的出生徹底瓦解,父愛讓他對兒子的未來充滿恐懼。他對舅舅一家的態度驟然改變,開始主動頻頻走動,隔三差五就上門送禮,這讓一向不擅長於勾心鬥角的舅舅都察覺出他有圖謀。而他卻只是不動聲色地繼續著他的殷勤,並且虛張聲勢。如今的我已經明白,父親是在為他膝下的兒子,貢獻他所有的聰明和尊嚴。
父親的殷勤雖然沒有得到舅舅一家的認可,但造成的輿論影響是不可小視的。舅舅的街坊鄰里,以至學校的同事都傳著父親的好,說舅舅一家真是走運,遇到了一個不視財自傲,知寒知暖的好親戚。在這種情形下,舅舅和舅媽再拉著個臉多少有些說不過去。於是他們也恢復了當親戚該有的模樣,對剛出生的我也爹娘般地關心起來,還就幼兒的智力開發問題展開高談闊論。每到這時,父親便不住地點頭,嘴裡「哦,哦……」地應著,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又是懊惱又是著急地說:「我這輩子沒讀過什麼書,孩子的教育是完全沒轍呀!真虧得你們這麼費心,要不小冰將來也得跟我一樣。」舅舅和舅媽得意的同時,全然不知父親正在步步為營。
僅僅一年,父親便順水推舟地走出了實質性的一步,成功地送了舅舅舅媽一套房子,並對外人稱那房子是送給舅舅三十歲的禮物。交鑰匙的那天,父親誠懇地表達了他的「意圖」:「小冰以後還得全權靠著你們呀。」
一針見血的話終於解開了舅舅舅媽心中的困惑——原來這位行跡古怪的父親只是愛子心切而已。他們打消了疑慮,倒開始覺得父親有幾分滑稽,沒有文化的人也知道為孩子的教育問題煞費苦心到如此地步,真是難得。
從那以後,兩家的隔閡似乎完全化解了,頻頻來往,說話也帶不完的親熱勁兒。尤其是我,幾乎是長住在舅舅家——那套父親掏錢支付的豪華套房裡。父親對他們的依賴也在無形中使他們對那套房子的佔有更加心安理得。
舅舅舅媽也有一個兒子,大我半歲,於是我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一塊兒,接受著同樣的教育。舅舅舅媽早沒把我當外人了,對待表哥也沒有明顯的偏心。而同時,父親忙生意忙得個底朝天,母親不得不幫他張羅,他們再沒有多少心思來過問我了。
那兩年,日子過得十分平靜。只是,年幼的我還無法感受那平靜的可貴,更無法覺察那平靜離我遠去的腳步。當事實血淋淋地擺在眼前,當我在母親瘋狂的哭聲中驚醒時,父親的頭顱已被堵在槍口之下……
就像是命里註定的一樣,父親註定要失去一切,而追隨父親去丟棄一切的,註定是母親。
我的生活從此顛覆,我不再是那個有錢人家的小公子,而是一個落寞家庭唯一留存下來的棄兒。我無法再擁有的,不只是父母的憐愛和家庭的溫暖,而是童年被命名為幸福的全部。
***
父親的事東窗事發,舅舅舅媽最初的反應是驚訝,身邊居然出了個創造大新聞的人,真是難以置信。但他們平靜得相當快,總對別人說:「原來還真是這樣,我早就覺得他那些錢有水,乾乾淨淨的錢哪有那麼好掙的!」他們也驚慌過那套豪華套房,怕隨父親的其他財產一樣被沒收掉。可一番調查之後,關於那套豪華套房的所有記錄,卻奇迹般地被查實跟父親毫不相干,奇迹般地安然無恙!
這讓舅舅舅媽在慶幸的同時又深感疑惑,他們想,這一定是那精明的妹夫安排好的,他這樣做顯然有所意圖,真的就像他送房子那天說的,是為了讓兒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嗎?這疑惑十足讓舅舅舅媽苦惱了一陣子,因為這關係到一個太過重大的問題:他們到底該不該撫養我?
其實在旁觀者的認識里,撫養我這個侄兒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是他們的親侄兒,不是外人,父親還曾給過他們那麼多恩惠,在我家破人亡的時候,他們沒有理由遺棄我。我不知道他們接受這個現實有多難,我只能肯定,在他們好不容易接受之後,又後悔了十幾年,深感是被父親下了套,被困在了陷阱里。
其實,直到今天我也難以猜透父親當初最真實的想法,難以從那雙憂鬱的瞳仁中發現引導出他內心世界的蛛絲馬跡。只是我相信,全無理由地相信:父親那樣地低三下四,只是為了在某一天,他大勢已去之後,能有人給他可憐的兒子一碗飯吃。
舅舅舅媽對我和表哥的教育保持著一視同仁:我們上同樣的啟蒙課,玩同樣的遊戲,看同樣的小人兒書,聽同樣的故事。他們也在十幾年中不斷地重複那句話:「我們對你們倆都一樣,將來怎麼樣,還得看你們自己。」然後時不時地提醒我,個人前途跟上一輩無關。
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我開始真正聽懂了那句話。舅舅舅媽從未隱瞞過我的身世,從一開始大家就知道,我是走私犯的兒子。太小的時候我是真沒有沒爹沒娘的感覺,好像我嘴裡叫的「舅舅舅媽」跟表哥叫的「爸爸媽媽」沒什麼兩樣。我和表哥在最幼年的時候,也就像別家的親兄弟一樣,一起玩耍、吵鬧、甚至打架,沒有隔閡。但這樣的時代終究是一夜流星,永遠只屬於少不更事的年月,對於我,天真與單純離去得太過迅速。五歲那年的一件小事,為我真正意義上的童年畫上了句號。
那天,我和表哥在客廳里玩電動汽車,一不小心打翻了舅舅新買的玻璃魚缸,碎了一地。那是舅舅寶貝的東西,他火冒三丈地訓斥我和表哥。也許他自己都不記得他當時說了一句怎樣的話,讓他的侄兒一輩子都不肯忘記。也許那句話實際上是很輕的,但他那兩個措辭之間細微的差別,卻改變了他的侄兒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
他指著表哥罵道:「你為什麼把它打碎!」
然後他轉向我:「你憑什麼把它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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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來看文的每一個讀者。
這個故事構思得很早,寫了很多年,初稿103萬字,兩次刪減后,留下73萬字的終稿。
後期型的故事構架,條條線索鋪陳開后,後面的高潮非常給力,讀下去絕對不虧!
哈哈,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誠心渴望提高,歡迎各種批評和交流,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