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年輕軍士自問自己只是將身上這層盔甲里原本的主人換了個。以一介草芥之身哄騙了世人,做這一公子,當是要洋洋得意些的。不是沒有穿過甲胄的人,這身盔甲因著做工精細比之尋常的還要輕薄方便許多,但於年輕軍士來說,這穿著一身盔甲,握上了公子勝的長/槍,莫名地只能得到疲累到眼前發昏的感受。
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不,便是不薄,此身也難承蒼天厚愛。
這是第一次親切地認知到:只是一個死人的名頭,就能將一個活人的脊骨給壓彎了去。
年輕的軍士知道自己並不是公子勝。在他身側的齊軍主將,也很好地將他從自我沉醉的夢境中摘了出來。每一刻,都只能讓他為自己的性命擔憂。
前方是一隊執魏國軍旗卻是穿著魏國盔甲的齊國軍士,兩側是偽裝為公子勝親衛的安平君田昌意以及趙都頭,身後馬蹄聲清越,或重或輕的呼吸聲像是沒有任何距離阻隔,每一寸都是噴薄到他的脊背之上,其力透甲衣,一連串的重壓使得年輕軍士汗流如注。
可是又不敢不從。
年輕軍士是念過幾年書的人,于田昌意的行為,使得他想起兵書上有名的一節,關於齊國與秦國交戰與桑丘的記載,說不得是巧合,那一戰的主角便是安平君田昌意的祖父田章。
桑丘之戰,開戰之前,秦與齊多次互派使者,田章藉此良機,改變了小部分齊軍的旗幟,讓其混入秦軍之中,等著兩軍交戰,田章保存主力,只用掩護的部分齊軍與秦軍接觸,任由被秦軍擊潰的齊軍投降於秦,如此數次,最終混進秦軍的齊軍夥同與秦軍正面交戰的齊軍主力一舉將秦軍擊潰。
但是安平君田昌意可是比他祖父田章做的過分的多。
五千人盡數替換,不留一卒,就當那龜縮於高唐的守軍消息靈通,能夠在這支部曲混進魏軍不被揭發之時向魏軍發動攻擊,這穿著魏軍盔甲的齊軍又怎能避免自己不為同伴所傷?
還是就說只將這五千齊軍當做棄子?
年輕軍士一點兒也不明白安平君田昌意的心思,但想想,若是田昌意的心思,他那麼簡單就明了,他哪裡只用做這個泥捏的公子勝,還要怕過關時被檢查出來,為那守將一刀給砍了腦袋?
寅時初刻,前路起了一層薄霧,天空也變成了紅色,然後太陽將從地平線上升起來,自然,這也是年輕軍士所要面臨的第一道魏軍防線。
看樣子,他們這一路急行軍,可能還趕在某些逃兵之前到了。這對於年輕軍士的性命來說,是個好消息。
「公孫將軍在也,足下何為者?」
手持長戟的大漢,渾身都帶著血氣,有些腥味還是新鮮的,遠遠地,年輕軍士只是聞起來,便是幾欲作嘔。
偽裝為公子勝親衛的安平君田昌意聞言,兩腿一夾,馬兒向前,自衣袖中滑出一道銅牌,那便是日前年輕軍士看的那道,它的具體稱謂是為封傳,就是各國官府頒發的一種文書,作為百姓出境或者投宿旅舍驛站的憑證,年輕軍士之所以第一時間不識得,還是普通百姓的封傳只是木板刻的,不曾見過如此鄭重其事的小玩意兒。話說回來,公子勝此道封傳不僅以利器刻錄了公子勝的身份信息,還配了一副與公子勝有八分像的畫像。
「原來是公子,這一來一回不到兩日,真可謂兵貴神速,公孫將軍空待公子您久矣,請速前去。」
便是那面貌兇惡的大漢,在看見屬於公子勝的封傳后,看也沒看尚在馬上的年輕軍士,即是一拱手行禮,一抬手,使得駐守在此的戟士撤掉布置在這關口的拒馬,由得部曲通過。
只是在通過時,長長的隊伍,還是讓不少魏軍犯了嘀咕。
「前兩日雖然也只是打了個照面,怎麼一個面熟的都沒有,看著有些熟悉的還是俘虜,難道是現在天太熱,我也昏了頭?」
「別說這個,之前遞封傳過來的公子勝親衛也沒有那麼年輕啊,我看那人比公子勝還要小上一些,公子勝不是向來不喜年紀比他小的么?」
「……興許是突然改了性吧,人總是會變的。」
「也對。這隊人軍紀如此嚴明,怎會是那支流民組成的齊軍。如果有齊軍混進來,那些俘虜總不是嘴巴嚴的,我們這些同僚在此,一句救命的話,難道還喊不得了?」
短暫的狐疑之後,駐軍戟士們不再多想,由著五千『魏軍』牽引著近千的俘虜以及看不到盡頭運糧車從眼前遠去。
直奔那魏軍大營。
「啊……」
緊繃的心神一下子鬆懈,冷汗遍布全身弄了個透心涼,年輕軍士呆坐在馬上,頭疼欲裂的同時,身體有些搖晃,差點讓他一時不察從馬上摔下來。
還好趕緊拉住了韁繩穩住了身子。感覺算是度過危險區的年輕軍士這會兒小腿肚卻開始抽起筋來,所為不是其他,正是才出狼群又入虎口。
之前還想著要回到高唐,公孫將軍總不會餓死他,但這次真回來了只是心情複雜,若是公孫將軍不斬了他,他也是叛國之罪。
年輕軍士估摸著,再有小半個時辰,就要到目的地了。
忍不住不去看還在身側的安平君田昌意。而這一看,年輕軍士就再難將目光從安平君田昌意的身上移到別處去了。
身材修長纖瘦,模樣亦是漂漂亮亮的,哪怕是公子親衛的衣裝,這個人穿著也是自有一番味道,可說是渾然天成。而一雙深色的眼眸看不真切具體是哪種顏色,但年輕軍士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一雙眼眸:沒有波瀾,沒有塵埃,如明鏡般澄明,亦是如處在無人之地那般,接近透明,可以映照萬物的無礙自在。
……這世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呢?明明殺了那麼多人,可一點兒不像是個殺了人的。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乍一眼看去,都能說是文弱不堪了。
只是看著,年輕軍士的內心便是鑄成了這樣的一個疑問。但他再度愣了愣神后,只是笑了。
真是自尋煩惱。若不是這樣的人,又怎能做下這樣的事來?
這一刻,哪怕年輕軍士還當安平君田昌意是須得殺死的敵人,也不得不讚歎一聲:真不愧是安平君!
安平君田章的後人,可真是不得了。
那比較之心,就此歇去……
公孫方得知公子勝已將那支土匪軍剿滅回來了,起先是一喜,但隨後他便有了些狐疑,怎會如此之快?他心想道,便是五千隻豬,那就丟在眼前讓人去抓,沒個半天功夫,這圍都是不好圍的,切莫說這打了一仗,還能從楚丘起了軍糧過來,就算那無鹽氏識相,也絕不是心高氣傲的公子勝憑著一張嘴就可以說服的,不然,當初王上為何要公子勝走這下策,要領兵做將?繼而是一怔,想法往那壞處去,只有這支部曲有問題,才會那麼著急抓緊時間趕回來。這兩日,正好高唐換了新將,通武侯的名氣少不得說是過去的老黃曆了,但公孫方並不能輕視。因為這狀況確有他被包餃子的嫌疑……
叫住有些高興過頭的下屬,公孫方道:「你可看清了公子勝的臉?」
下屬自然回道:「這早上霧氣濃,隔的也比較遠,沒能看太清楚,但公子的下巴向來顯眼,屬下一眼就瞧出來了。」
「就是說不能篤定了。」
公孫方這般想了之後,本來是想使人喚公子勝單獨入帳,可就近審視一二,但念頭落到此處,他搖頭,直接否定了這個想法。如是混進來的齊軍,那主將若是沒有一點把握,當是不敢這麼做,而能夠用一支流民組成的部曲擊潰公子勝,沒有一點手腕是做不到的,另外,要是那公子勝也是假的,能讓公子勝逃跑都不得,更要說那主將本人的功夫好的驚人,可能就是在這帳中埋伏了五十名刀斧手,他自身不做誘餌,那人也難上當。而公孫方自問,還比不得公子勝的武力。
因此,不可魯莽行事。
可先下令讓這假冒的公子勝下去休息,等那後來的消息傳遞過來,綜合參考,自能驗證一二。可出乎意料,公孫方的軍令還沒下去。
「將軍,公子勝拜見。」帳外的聲音還未落下,一個頭戴銀盔,身著銀甲的男子就跨步進入了帳中。
因公子勝位高,無人攔他,也是正常。
聞此,公孫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不過很快,先前的那些情緒在看見了來人後全部匯聚變成了一種:驚愕。
這人不是公子勝,只是有幾分相像罷了。
十七八歲的樣子,個頭雖高,沒什麼肌肉,就看方才那幾步,可能經受過一些訓練,但是比起這帳中的任何一人,都只能說是偷雞摸狗的功夫,不能夠造成一丁點威脅。
危險的感覺是從這假冒之人的身後散發出來的。
公孫方心中警鈴大作,身體先于思考,明明還隔著四十步有餘的距離,他的脊背已是陣陣惡寒。
「出來。」公孫方咽了咽唾沫,手指落在腰間劍柄處。